五、問卜

光陰迅速,轉眼到了三月三日上巳節,長安東南曲江兩岸花紅柳綠,煙水明媚,游春踏青之人絡繹不絕。上巳節有曲水流觴之俗,民眾投杯於上游,一路清流激蕩,酒觴泛波,沿流漂下。時有青年男女攜手而行,載歌載舞行至水邊,如遇杯盞經過便取來一飲而盡,別有一番情趣。

清風徐來,水面飄過一陣輕揚婉轉的歌聲:「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這歌聲傳自一艘畫舫之中,舟上坐了兩名年輕男子同一名少女,一名瘦削的青年男子擊掌贊道:「南朝樂府里便屬這曲《西洲曲》最是怡人。只是這曲子還有一半,何不唱完?」那少女笑了笑,又開口唱道:「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闌幹頭。闌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正是這首樂府的後面一段,說盡女子的纏綿相思之意。這少女娓娓唱來,音調和美,聲情搖曳,一曲歌罷,兩名年輕男子都聽得入神,過了半晌,那瘦削男子才道:「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可惜此時無蓮可采,不然倒真合了這曲中之境了。」這少女道:「曲江里也植有蓮花的,我們夏天再來便能看見了。」

那瘦削男子正要答話,忽然岸上傳來一陣高亢蒼涼的長歌,只聽那歌者唱道:「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飢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舉目望去,作歌這人坐在岸邊,周遭許多人圍在他身旁。畫舫上那少女喚船家將舟靠去,但聞歌聲漸近,隨風送來:「……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舟兒近岸,見那歌者身著布袍席地而坐,大約二十八九年紀,一對濃眉,細眼含笑,上唇留了兩道髭鬚,腰間系了個黑色的小葫蘆。他面前地上擱了柄鐵劍,劍囊甚是古舊,旁邊又橫七豎八擺了許多杯盞酒器,仔細看去竟然都是水中泛流而下的酒杯。此時正巧又有一隻酒杯順流漂過,那人趟進水中彎腰拾起酒杯,舉起來一飲而盡,好不暢意。

畫舫上那瘦削男子見這歌者飲得快活,走到船頭朗聲道:「先生飛觴舉白,豪興不淺,只是這流杯有數,如何盡興?我們舟上備有好酒,過來同飲一杯如何?」那人微笑道:「你是請我喝酒嗎?如此便相擾了。」說罷拾起鐵劍負在背上,緩緩站起,跨上舟來。那瘦削男子見過禮道:「這位郎君姓許名觀,旁邊是小宴姑娘,在下清河馬周,敢問先生大名?」那人道:「我姓郭,排行第三,眾人都叫我郭三。」馬周道:「適才郭兄所歌那首五柳先生的《擬古》,慷慨激昂,遠遠聞之便覺豪情勃發。」郭三呵呵笑道:「我來長安尋人不遇,便在水邊飲酒遣懷。一時忘形,幾位莫怪,你們可是特來曲江游春的嗎?」馬周道:「正是。這位許兄弟新科及第,我們特循了舊俗,上巳日里來這曲江飲酒與他相賀。」郭三道:「既有人生樂事,更當浮一大白。」小宴整飭杯盤,擺出果品肴饌,四人坐下對飲了幾杯,許觀與小宴不勝酒力,馬周與郭三卻都是好酒之人,兩人推杯換盞飲個不停,馬周自顧講論起天下大事,說到武德年間尉遲敬德在涇陽大破突厥之事便擊桌大笑,說到高祖起兵時向突厥稱臣、太宗被迫渭水結盟諸事又長聲嘆息,不知不覺已喝了三十來杯。

畫舫又行了一程,江上清風吹來,馬周醒了幾分酒意,問船家道:「前面是什麼所在?」船家答道:「已到了城南升道坊。」馬周道:「聞得升道坊龍華尼寺外住了個卜者叫作王子貞,最善卜筮,吉凶如睹。許兄弟過幾日還要應關試,何不前去問個前程?郭兄也一同去吧。」原來唐代舉子及第後,再經吏部銓選即所謂「關試」方可入仕,及第而未獲授官者實不乏其人,因此新科進士還需「再問前程」。聽到馬周要去找王子貞問卜,那船家驚道:「近來都傳說升道坊里有鬼怪出沒,客官還是莫要去了。」馬周焦躁道:「青天白日,哪來的鬼怪,若是真有,正好捉來下酒。」船家見他醉了,搖搖頭也不敢多言。許觀與郭三拗他不過,便叫船家將畫舫靠岸泊了。眾人上得岸來,船家急忙扳槳,頭也不敢回,將那舟兒駛開了。

馬周笑道:「這船家真是膽小。」小宴在旁道:「倒也未必,這裡還真像個出鬼怪的地方呢。」眾人望去,只見四處人煙鮮見,遠遠還有幾座墳塋。許觀道:「那船家尚未行遠,不如喚他返來載我們迴轉好了。」馬周心裡尋思:「若這般回去,必為那船家恥笑,如何使得。」應道:「既然來了,總要卜上一卦。賢弟勿憂,若真有妖魔鬼怪,你便躲在俺身後,看俺一隻只都擒了過來。」小宴聽了把嘴一撇,笑著對許觀道:「到時候你躲在他身後,我便躲在你身後。」

四人行了一會兒,滿目已儘是荒草墟墓,不知從哪裡飛出些青色小蠅繞著眾人嗡嗡飛舞,雖不叮人卻好生討厭。眾人都忙著驅趕蠅蟲,小宴忽然撲哧一樂,許觀奇道:「又有什麼好笑了?」小宴道:「我想起范芸姐姐在夔州喚蝶的事兒來了。」許觀道:「喚蝶又有什麼好笑的?」小宴道:「我笑人家能喚來蝴蝶,許公子卻招來蒼蠅啊。」許觀聽了也是嘿嘿一樂。旁邊馬周聽到兩人說笑,插口道:「許兄弟最先招來的怕是小宴姑娘吧?」小宴聽他取笑自己,不由暈生雙頰,正要反唇相譏,只聽前面郭三喝道:「大家小心!」

眾人只覺一陣腥風撲面,遠處傳來幾聲野獸吼叫聲,片刻間六七隻野狼奔了出來,將幾人團團圍住中間。馬周放眼看去,只見周圍儘是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不由嚇得臉上變色。小宴道:「大夥背靠背站立,我來對付這些畜牲。」話音未落,金蛇長鞭已然出手,正擊在一隻野狼胯上,那野狼跌倒在地,嗚嗚低嚎幾聲,又跳起撲了過來,竟好似並未受傷。小宴叫道:「你倒厲害!」手上使到九分力,長鞭靈蛇一般抖將出去,這次正擊在那野狼頭頂,那野狼嗚的一聲,癱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另有兩隻野狼從旁撲了上來,小宴長鞭舞動,都被她掃了個筋斗,跌出丈許遠去,剩下的幾隻野狼見了掉頭逃去。馬周這一驚之下酒也全醒了,見到小宴打狼,暗道:「慚愧。我們幾個大男人卻靠這小女子保護。」見野狼退去,小宴方長吁了口氣,跟許觀打趣道:「咦?賓王兄只管捉鬼不管捉狼嗎?」馬周面上一紅,朝小宴一揖道:「謝過姑娘救命之恩,馬周酒後胡吹大氣,這廂跟你賠禮了。」見馬周一揖到地,小宴倒不好意思起來,忙扶起他道:「賓王兄,我與你鬧著玩呢,可別當真。」此時遠處又傳來一陣悶雷般的響聲,夾雜在一陣獸鳴聲中轟轟而至,小宴抬眼看去,不由心中叫苦。

只見塵土遮天,數百隻野狼結成一群,都露著白森森的牙齒急奔而來。小宴心道:「若是十來只狼倒也罷了,這樣大的狼群如何應付?」眼見狼群就要逼到面前,正無計可施間,郭三徐步上前,對小宴微笑道:「姑娘少歇,讓我代勞。」摘下腰間那黑色小葫蘆,拔開木塞將葫蘆嘴對著狼群,口中念念有詞。葫蘆里好似也傳出野獸嘯叫之聲,又聽颼的一聲,跑在前面的數十隻野狼竟都被收進那葫蘆里去了。許觀等三人見新結識的這位朋友有如此神通,都是又驚又喜,均想:「真料不到這郭先生原來是位高人。」許觀道:「郭兄,你這葫蘆是什麼寶貝?居然能裝下幾十隻狼?」郭三道:「這烏金葫蘆里盛了兩隻饕餮獸,三界生靈都能被吞了進去。」馬周驚道:「傳說饕餮是上古神獸,最是能食,原來世間真存有此獸。」郭三舉起葫蘆放在耳邊搖了搖,道:「我前兩日在涇河邊上打了個盹,沒留神將這葫蘆敞口放到水裡,結果收了涇河大半水族,因此這兩隻饕餮今日不算太飢,不然這幾百隻狼該一次被吞進去才對。」群狼見同伴被葫蘆吸走,一齊仰頭悲鳴,紛紛回撤而去卻又並不逃散,只是圍著四人遠遠蹲著,低聲吼叫。馬周道:「郭兄,快用葫蘆把這些狼也都裝進去吧。」郭三搖搖頭道:「狼群離的太遠,葫蘆夠不著,我把它們趕走便是。」說罷左手一捏劍訣,背上那把鐵劍嗡的一聲跳出鞘來,彷彿強弓射出的羽箭一般朝狼群疾刺而去。只聽狼群中傳出一聲哀鳴,轉瞬之間那劍又回到郭三手中,只是劍刃上已沾了些鮮血。小宴見郭三飛劍斬狼,一時怔住,顫聲道:「這不是……茅山的御劍術嗎?世上真有這樣的劍術?」

群狼哪裡還敢停留,早已四散逃亡,黑壓壓散入曠野。郭三忽然「噫」了一聲,眾人隨他目光看去,見狼群雖已散去,遠處卻還有一隻伏在地上不肯逃走。郭三喝道:「還不走!」將手中鐵劍一擲,一道劍光又直飛上天,朝那隻野狼疾射而去。劍氣破空,嗤嗤作響,在地上也留下一道深深裂痕,眼看就要穿透那野狼,小宴忽然喊道:「且慢!那是人不是狼!」郭三眉頭微皺,左手食指一勾,那鐵劍飛了回來。郭三接劍在手,搖了搖頭道:「還是傷著它了,我們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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