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諫王

眾人見她故弄玄虛,都覺好笑,均想這樣緩慢無力的拳,漫說一拳就是一百拳一千拳又與敵人何損。只見小宴揮拳到阿赫莽面前忽然變拳為掌,在他面前憑空扇了兩扇。誰知這一扇之下,阿赫莽竟忽然彎下腰來,氣息急促,面帶痛楚,最後似乎連氣也吸不上來,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無一人能料到小宴輕輕一揮,便能制服阿赫莽,眾人面面相覷,又是驚喜又是詫異,一時間教場內外竟是聲息全無。過了片刻,主將台上夔州刺史站起身來,大聲喝彩道:「好啊!」轟的一聲,暴雷般的叫好聲喝彩聲頓時響徹四方。

許觀忙奔到小宴面前,滿臉喜色道:「小宴,沒想到這丈人咒這麼靈,你真打敗這突厥武士了。」小宴笑著低聲道:「這人道行這麼深,丈人咒哪裡管用。偏巧我去年在西域一家客棧里見過他與人爭鬥,他力氣既大武藝又高,可就怕一樣東西。」許觀道:「他怕什麼啊?」小宴道:「他和別人相鬥的時候,忽然聞到了花粉,當時就涕淚橫流,倒在地上,好像身中劇毒一般。適才我向范芸姐姐借了點花粉塗在手上,在他面前晃了晃,這傢伙果然就聽話躺下了。」許觀聽了道:「原來人家用花粉喚蝶,你用花粉驅鬼。」小宴嘻嘻笑道:「你要不要也聞聞。」舉起小手來也往許觀面前比劃。

忽聽當的一聲,阿赫莽勉力一撐鐵杖又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狠狠看了小宴一眼,轉身緩緩向外走去。將台上團練使喝道:「給我拿下了!」一隊軍校圍了上去,待靠近阿赫莽身前,卻只聽「啊喲」「啊喲」二聲,跑在最前的兩名小校已被他揮臂震飛了出去,剩下的軍校都不敢再上前,眼見著他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強敵既退,教場中又是一陣歡呼。眾人簇擁著小宴和許觀到演武廳前見過眾官,少不得一番誇讚遜謝。只是除了許觀,人人都不明白阿赫莽為何能被輕輕一扇擊倒。問到此節,小宴便道阿赫莽和李抱金相鬥已然耗盡氣力,才能被自己擊敗,眾人聽了又是稱讚李抱金一番。小宴見李抱金對敵時威風凜凜,此時范芸扶他站在一邊,倒似一隻玉蝶停在只溫順的雄獅旁,便上前打趣道:「李校尉,你只道自己在教場上流血流汗不易,卻不知范芸姐姐剛才都急到暈過去呢。」范芸面上通紅,低下頭微笑道:「妹子亂講什麼,我站久了乏力自有些頭暈,誰為他急暈了?」

夔州刺史定要大張筵席,款待二人,小宴推辭不脫,小聲對許觀道:「這些當官的啰嗦的很,若是留下不知要被纏到幾時。你把那寶貝石頭揣上了,一會兒我說走,你拔腿就走,不許停留。」許觀點頭應了。小宴與范芸、李抱金等人道過別,朝眾官道:「我們兩人本是路過,今日能和大家一同對敵,實是有緣。日後若得閑時,再來相會,咱們就此別過了。」說罷牽住許觀的手輕輕一帶,許觀會意發足便走。眾人見眨眼之間,兩人身影一晃已是不知去向,都道:「想來這兩位是龍女和善財童子下界呢,專門來解夔州這場危難的,難怪有這等神通。」夔州刺史忙吩咐巧手丹青繪下了神仙真像,後又有民眾仿繪了藏在家中,此後小宴和許觀的畫像便在夔州被時加祭祀,卻是後話。

許觀與小宴趕回客棧時,天已發白,正撞上陸淮起身叫店家安排茶飯。陸淮只道這對少年人深夜幽會此刻才回,心中暗笑,沖著兩人一通咳嗽。小宴對陸淮笑道:「陸員外,你身子不舒服嗎?怎麼咳得這麼厲害?」許觀卻是滿臉通紅又不知從何解釋。

一行人離了夔州,東經歸州,過了夷陵便棄舟登岸,折向北行,沿途一路貨殖。這一日來到了長安城下,已是初春時分。唐長安城自隋開皇年間興建,唐初又屢加修築,及至貞觀初年,帝都氣象,更臻恢宏。許觀隨眾人行在城中,只見樓台錦繡,人物風流,羅綺耀眼,簫鼓聲喧,果然是世間無雙形勝,天下第一國都,直把個蜀中少年看得眼花繚亂。

眼見天色將晚,眾人行到城西崇賢坊,尋了間叫作連升老店的客棧安歇。安頓好貨物伴當,陸淮便領許觀與小宴來到不遠處的張家樓。這張家樓位於西市之中,是長安城裡有名的酒樓,三人入得樓來要了幾樣時新果菜,兩碟胡餅,一斗西市腔酒。飲過幾杯,陸淮道:「小兄弟,如今距春闈尚有些時日,長安城裡賞玩之地甚多,何不遊歷一番。」許觀還未及答話,忽聽旁邊桌上一人暴喝道:「店家,你好欺負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來照顧,是何道理?」聞聲看去,只見一個清瘦後生,眼似銅鈴,顴骨高聳,身著一件粗布長袍,滿面都是怒容。有個小二連忙迎上去道:「今日客人眾多,不想慢待了客官。若要用酒用飯,但請吩咐就是。」那後生道:「俺一路行來,沒有洗腳,且端些乾淨熱水來用用。」小二賠笑道:「客官說笑了。咱們這張家樓是京城馳名的酒樓,只賣酒賣食,客官若要洗腳,還須尋家客棧才是。」那後生道:「既如此,你取些酒來,溫過了給我。若有肥美牛羊之類,也一併上些。」小二道:「不知客官用多少酒?」那後生一指陸淮這桌,向小二道:「他們用多少酒?」小二道:「他們是三位客人,只要了一斗酒。」那後生道:「與我先上五斗吧。」陸淮等三人聽了都是一驚,小二更是嚇了一跳道:「客官,你一個人如何能喝完五斗酒?」那後生冷笑道:「還不夠俺飲個半醉呢,只是俺這幾日節飲,只用五斗罷了。」聽到這裡,小宴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許觀忙捅了她一下,那後生倒好似並未聽見。小二搖了搖頭,自去暖了五斗酒來,又取過一隻大碗,放在桌上。

那後生自斟了滿滿一碗,端起來閉上眼睛嗅了一嗅,滿臉都是喜色,然後一仰脖子飲干。他自斟自飲,不一會兒工夫已喝了一斗有餘,又喚小二取了個銅盆來,將剩下的酒都倒在裡面。那後生踢脫雙靴,伸腳到盆里洗濯。店裡其他客人見了無不驚怪,許觀與小宴見他行為奇特,也是暗暗稱奇。那後生卻旁若無人,邊洗邊念道:「腳丫啊腳丫,你隨我東奔西跑好不可憐,今日也嘗嘗這美酒滋味吧。」他洗了一陣,翹起腳來晾乾,踩著靴子晃晃悠悠便往外走。

小二忙上前攔住,哈腰陪笑道:「客官還請把酒錢給結了吧。」那後生伸手在懷中掏了掏,卻不見掏出銀錢來,對小二道:「先記在帳上,俺下次還你。」小二聽了急道:「本店概不賒欠,你若是沒錢,為何又要點了許多酒菜?」那後生道:「說了日後一併算錢給你,還聒噪什麼。」小二發作道:「你莫非是存心來鬧事的?先是糟蹋了好酒來洗腳,又想吃白食嗎?」那後生大怒,一把將小二推倒在地。小二坐在地上大叫大嚷起來:「來人哪!這混混兒吃白食還打人啊!」不多時四五個店伙已衝過來將那後生圍在中間,推推搡搡便要動手。

許觀見那後生定要吃虧,忙起身攔住幾名店伙道:「莫要動手,且算在我帳上。」又對那後生道:「這位兄台若不著急走,請來同飲幾杯如何?」那後生打量了許觀一眼道:「好啊。我本來也沒有喝夠。」待那後生落座,通過姓名,才知他姓馬名周,字賓王,是清河茌平人士,本為博州助教,只因貪杯醉酒惹惱了博州刺史,才客游長安。馬周又連飲了三大碗酒,高談闊論,與許觀說些《詩經》、《春秋》,兩人飽讀詩書,你一言我一語都是機鋒典故,聊得甚是快慰。

陸淮又問了馬周些時局之感,馬周答道:「國之興亡,不由積畜多少,唯在百姓苦樂。如今徭役眾多,民眾兄去弟還,遠者往來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無有休時,實非積德累業之道。」陸淮道:「聽說當今聖上也知徭役繁重,曾恩詔減省。有人諫請徵發百姓修固長城以防突厥,便為聖上不納。」馬周道:「突厥之事又有不同,實當發兵圖之。」許觀道:「卻又為何?」馬周道:「突厥恃強好戰,屢屢寇邊,為我大患,故當必圖。」陸淮道:「然何以可圖?」馬周答道:「其一,聽說那頡利可汗縱慾逞暴,誅殺忠良,親近奸佞。主上殘暴,必失人心。其二,頡利疏其族類,多用胡人。大軍一臨,必生內變。其三,漢人早年入北方避亂者甚眾。近來多自相嘯聚,佔據山險,大軍出塞,必然響應。有此三者,若再得天時相佐,突厥便可取之。」許觀聽了,只覺他識見精到,暗自佩服,不由嘆道:「足下如此人才,卻不見容於博州刺史,實在可惜。」馬周笑道:「俺一人際遇,何足道也。只是臨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使百姓安樂,唯在刺史、縣令。如今朝廷獨重內官,縣令、刺史頗輕其選,常為京官不稱職者,或以武夫積軍功而任,所以百姓難安。」又酌了幾杯,馬周告辭道:「許兄弟,今日叨擾了。俺就住在西市竇家店,改日俺來作東與幾位再飲。」

許觀起身送馬周出了樓,見他去得遠了,方才迴轉。小宴在旁道:「這位賓王兄好不小氣。博州刺史得罪了他,他便說天下的刺史、縣令都不稱職。」許觀道:「他才學廣博,見識過人,實是不凡呢。」小宴道:「不知比許公子如何?」許觀道:「我自然是遠遠不及。」小宴抿嘴笑道:「公子好謙呢。我卻知道他有樁能耐定遠不及你。」許觀道:「什麼能耐?我怎不知?」小宴道:「撒腿開溜的能耐啊。這個是舉世無雙,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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