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喚蝶

舟兒順江而下,這日到了夔州地界。大江東去,至此盡為夔門收束,水流澎湃,如千軍萬馬般咆哮而過,聲威駭人。夔門南北,兩座高山刺天,一座赤紅,一座銀白,凌江相峙,雄姿凜凜。客船之上,陸淮見許觀看兩岸風景看得入神,便解說道:「這兩座高山,紅色的叫赤甲山,銀色的叫白鹽山,都是此地名勝。」小宴在旁道:「員外,既有美景,咱們同去遊玩一番可好?」陸淮道:「夔州山水最是雄峻,只是我這老頭子可登不動山了,販了貨物還是去賭坊里耍上兩手最安逸。你們若是初來,倒真該四處走走。」小宴道:「十賭九輸,還是遊山玩水好。」陸淮忽道:「許兄弟,上次有勞你替我取回了那楠木盒子,你可知盒子里裝的是什麼?」許觀搖搖頭,陸淮掏出木盒輕輕打開,從中彈出兩粒象牙骰子來。陸淮一把抄在手中,哈哈笑道:「這便是我的寶貝了!十賭九輸,那是旁人,我四歲起便與商幫兄弟耍錢,還真是贏多輸少。」

到了城中,陸淮自去商行買賣,許觀與小宴問過當地人,方知觀賞夔門景色,最佳所在是城東十里外的白帝山。兩人都值少年,正是貪玩年紀,便商量好一同前往。小宴的青驢坐不得兩人,正要去問店家借馬,許觀想起盧孟生留下的波月石,便道:「我也有匹腳力。」小宴道:「你幾時帶了,怎不見你騎過。」許觀將波月石貼身佩戴,攜了小宴走到街上,拉住她小手發足向東奔去。小宴只覺腳下生風,兩側房舍飛似的往後退去,片刻間二人已到了城東數里之外。

來到白帝山腳,許觀才停下腳步,小宴將他的手一把甩開道:「原來你學過道術,卻不早說。」許觀奇道:「什麼道術?」小宴道:「你若不會道術,怎懂得神行之法?」許觀將波月石摘下遞與小宴道:「這塊石頭也是那位恩公所贈。貼身戴上,就如同騎馬。」小宴接過石頭,端詳許久也瞧不出來歷,便道:「原來你還有這好寶貝,在成都賽寶的時候不見你拿出來。」許觀道:「恩公所贈,怎好在人前賣弄。」又指著山上森森樹木道:「白帝城是三國時劉玄德託孤之處,山上想必古迹甚多,若要觀賞,咱們就慢慢爬上去吧。」

白帝山是座紫色丘陵,本不甚高,不多時二人爬到山頂。臨風遠眺,水隨天去,漫漫暮色無際。近處寒樹煙光,山腰如帶;遠處夔門天險,雄踞雲天一線之間。江上煙波盡收眼底,二人相視一笑,都覺心中喜樂安寧。觀望良久,許觀見小宴欠了欠身子,似有寒意,便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說道:「我們回去吧。」兩人正要下山,忽然山後傳來一陣喧鬧啼哭聲。

小宴搶先往喧嘩處奔去,許觀隨後跟來,轉過一條山道,只見一處山坳里一個七八歲年紀的小女童正坐在地上大聲哭個不停。旁邊站了個丫鬟一臉焦急,不知如何哄這女童才好。小宴見了,走上前去彎下腰對那女童微微一笑,道:「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是誰帶你來的啊?」那女童抬頭看了她一眼,一張小臉上掛滿了淚珠,抽泣道:「我叫阿寶,姐姐帶我來的……嗚嗚嗚……姐姐不見了……」那丫鬟朝小宴和許觀襝衽一禮道:「奴是夔州判司府上使女,陪了兩位小姐來此遊玩,不想與大小姐走散了。二小姐在此啼哭,擾了兩位遊興實是不當。」小宴點點頭,又對這女童道:「阿寶,你為什麼哭啊?」阿寶揉揉眼睛道:「姐姐不見了……姐姐給我的蝴蝶也不見了。」小宴道:「阿寶乖,這冬天裡上哪兒去找蝴蝶啊?」阿寶聽了,哇的一聲,又哭鬧起來。正無計可施間,忽聽那丫鬟歡叫道:「大小姐,可找到你了。」

許觀轉身看去,一名二十齣頭的女子衣衫飄動,從山蔭道上娉娉婷婷走了過來。這女子身著淡黃色錦衫,生得清麗秀雅,鵝蛋臉兒上一對鳳眼,膚色甚是白皙。阿寶奔了上去,一把拽住錦衫女子衣角道:「姐姐,我的蝴蝶不見了,再給我一隻!」那錦衫女子道:「阿寶,你這孩子好不聽話,到處亂跑,險些給丟了呢。」她所說語句雖是訓斥,聲音卻溫雅柔媚,令人倍覺親切。阿寶撅著小嘴,搖著錦衫女子身子道:「不嘛!不嘛!人家就要蝴蝶,姐姐再給我一隻!」那錦衫女子搖了搖頭,嘆道:「你這孩子,真拿你沒辦法。」從懷中取出一個扁扁的小銀盒,打開盒蓋,許觀與小宴聞到一陣淡淡幽香,見錦衫女子從銀盒中倒了些粉末在手上,然後走近上風處的一塊大石,輕輕躍了上去,雙手拍掌口中念念有詞。小宴在許觀耳邊輕聲道:「這姑娘身法不錯啊,卻不知她是否真能再喚來蝴蝶。」不多時竟果真飛來兩隻蝴蝶停在她手上,阿寶見了歡呼雀躍,連忙伸手捉過蝴蝶,捧在手心。小宴湊近看去,見這兩隻蝴蝶尾部寬大且有尾脈,雙翅彷彿薄絹織就,淡白底上又綴有朱紅與烏黑的斑點,五彩繽紛,果然叫人愛不釋手。

這一眼直看得小宴艷羨無比,心想:「居然還有這麼好玩的把戲。我若能學來,日後閑時也能喚些蝴蝶來玩豈不甚好。」便上前向那錦衫女子施禮,通過姓名才知這女子是夔州判司府上的大小姐,名叫范芸。小宴問道:「時值嚴冬,不知姐姐如何能喚來蝴蝶?」范芸道:「我九歲那年,患了場大病,家中請了許多大夫診治都不見好,後來請到一位茅山道長用針灸術治了一月,又教我習武強身,過了半年才慢慢好了。因見我喜歡蝴蝶,這位道長得閑時便教了這喚蝶的小法門。」小宴道:「這便是了。」許觀道:「小宴,你也認識那位茅山道長嗎?」小宴道:「我不識得,只是聽說茅山是個神仙住處,山中有高人能招喚生靈,馭使鬼神。這喚蝶之術若是傳自茅山倒也不奇了。」又問道:「我見姐姐喚蝶之時,塗了些粉末在手上,不知是什麼寶貝香粉嗎?」范芸道:「哪裡是什麼寶貝香粉,是花粉而已。那位道長曾說道行高深之人使這招喚之術,只需念動咒語即可。只因我所學極淺,每次喚蝶還需塗些花粉在手上。」小宴拍手笑道:「姐姐若是不說,我還當是百花仙子下界呢,不然如何能在冬天裡喚來蝴蝶。」

正說話間,山道間慌慌張張跑來一人,身著青衣小帽,小廝模樣裝束,范芸認得是家人范喜。范喜見了范芸急道:「大小姐莫要遊玩了。今日城中三軍操演,不知從哪裡來了個胡人鬧事,還打傷了幾名軍士。判司大人也因此給刺史喚到教場去了,臨行前吩咐我來請小姐還家。」范芸道:「什麼人能鬧出這麼大動靜,快引我去見爹爹。」別過許觀小宴道:「只得改日與兩位再敘了。」說罷叫丫鬟抱起阿寶,急匆匆跟著范喜去了。見范芸一行去得遠了,小宴皺著眉,喃喃自語道:「有個胡人生事,莫非是成都寶會上的突厥人……」許觀忽道:「若想去看那鬧事的突厥人,便去看看,只是你卻不可鬧事啊。」原來許觀見她沉吟,知道以她心性必想去看個究竟。小宴被他說中心意,笑吟吟道:「那可少不得又要勞累許公子的腳力了。」

兩人回到城中問明路徑,稍作停歇,便奔北門外演武教場而去。此時紅輪西墜,天色已暗,來到北門卻見教場內外被百十個火把照得如同白晝。場外黑壓壓擠滿圍觀百姓,場內密匝匝站定五營兵丁;演武廳前列有刺史、長史、司馬、判司大小官員,主將台側站了團練使、牙將、校尉、旅帥眾多將校。台上令旗磨動,畫角聲震,三軍整肅,教場一時靜寂,無人敢作高聲。教場中央果然立了一人,身材高大,手提鐵杖,兩道目光好似寒星冷電,斜睨台上眾官。

許觀一見這人不由心中一驚,原來此人生得豹頭環眼,一部絡腮卷鬚,耳上穿了個銅環,正是在成都寶會上擋在阿史那王子身前接過小宴一鞭那人。小宴湊到許觀耳邊輕聲道:「我去找她。」許觀只道她要去找那大漢,嚇了一跳,忙拽住她手道:「可不許去。」小宴笑著搖搖頭,手指著西北角落,許觀隨她手指看去才見范芸站在人群之中,范喜抱著阿寶也跟在身後。兩人朝西北方擠了過去,好容易挨到范芸近前,正要說話,忽然一聲炮響,金鼓齊鳴,一騎戰馬從東南方門旗下飛奔而出。見塵頭起處,這騎戰馬已來到主將台前,馬上一人翻身下鞍,將手中大槍戳在地上,朝台上唱了個大諾,道:「末將不才,願與這人比試。」台上刺史道:「他已傷了我幾名軍士,你且小心。」這員將得了令,轉身走到那胡人大漢面前道:「某乃夔州振威副尉譚虎臣,請教閣下大名。」胡人大漢應道:「我叫作阿赫莽,是突厥頡利可汗帳下俟斤。」這人說話字正腔圓,口音純正,「突厥頡利可汗」六字說得清清楚楚,台上眾官聽了卻都是暗暗心驚。

突厥本是游牧於金山一帶古族,勃興於隋末,到唐初已控北方萬里之地,東自契丹、室韋,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為臣屬。武德九年,太宗即位,突厥頡利可汗便進兵至渭水便橋之北。唐太宗與房玄齡等六人輕騎至渭水,隔水相責。大軍繼至,頡利可汗見唐軍旌甲蔽野,軍容嚴整,方才請和訂盟,引兵退去。雖然頡利可汗與唐訂盟,暫時退兵,可突厥屢屢入寇,邊境少安,實為唐之大患。阿赫莽自稱來自突厥頡利可汗麾下,譚虎臣一聽之下,便即凜然道:「你既在突厥為官,不在漠北陪著可汗,為何來此生事?」阿赫莽道:「我突厥阿史那婆羅門殿下在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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