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競寶

成都府氣候溫暖,土地肥饒,又兼魚鹽銅銀之利,浮水轉漕之便,自古便稱「天府之國」。兩漢以來,楊雄洗墨,文君賣酒,司馬相如賦詠歌呼,諸葛武侯戰攻駐守,到了隋唐之季,成都繁華猶勝往昔,與長安、揚州、敦煌並稱天下四大名城。

大唐貞觀初年,成都城西玄中觀一帶食肆、茶坊、酒館、雜市林立,又有貨郎沿街叫賣果子、胡餅、胭脂、水粉之類。香塵不斷,遊人如蟻,正是城裡一個喧囂熱鬧去處。玄中觀南邊街角有座爛石橋旁,一面青布酒望子高高挑出,上繪一個金色葫蘆,迎風招展。一日這酒店裡來了兩位客人,一位年約四旬,身著繭綢袍衫,生得圓面大耳,頗為富態;另一位是個少年,廣額粗眉,寬鼻大口,正是進京趕考的許觀。

這富態中年人進得店來並不落座,從懷中掏出一封帖子遞給酒保,酒保看了躬身道:「原來是錦州陸爺到了,請稍待片刻。」轉身走進內堂。這富態中年人這才尋了張桌子,興高采烈招呼許觀坐下道:「許兄弟,這胡商寶會每三年才舉辦一次,你這次真是大有緣法,正好碰上。」

這富態員外姓陸名淮,是錦州的大行商。智興寺本是陸家香火院,一日陸淮去寺中祭祀,有和尚說起許觀遇人贈銀得以應舉之事,心想:「聽說漢朝有個朱買臣,也是樵子出身,後來運達官至丞相長史,名傳天下。這許觀有此巧遇,想來也是個有造化的。我去長安買賣,不如帶了這少年同去,只當押上一注,日後他若能高中,也算是結識在先。」待見到許觀,這一老一少都覺分外投緣,便一道出發。陸淮走南闖北,見聞頗廣,一路上講些各地風物人情,許觀聽得津津有味,也不覺路遙。這日到了成都府,陸淮安置好貨物伴當,忽對許觀說:「小兄弟,你可曾聽說過胡商寶會一事?」許觀道:「只知胡商多有豪富,這胡商寶會卻不曾聽過。」原來唐代珍寶行業多為西域商賈經營。時人形容不相稱的諺語有「窮波斯,病醫人,瘦人相撲,肥大新婦」一說,窮竟能與波斯不相稱,胡商之富實已深入人心。

見許觀不知胡商寶會,陸淮道:「此乃胡人舊俗,賽寶大會上眾人各呈寶物,可供交易。如今這寶會已不僅限胡人,許多行里的老號都會派人攜寶參與。所示寶物最珍奇者胡商商會的行頭往往還另有嘉獎。今日在成都府正巧有場寶會,小兄弟如是無事,同去開開眼界可好。」許觀少年心性,喜好新奇,自是欣然欲往。兩人便離了下處,陸淮帶路往玄中觀南邊這家酒壚而來。

二人在店中坐定,許觀四下打量,見店面狹小,牆壁斑駁,陳設也甚是簡陋,心想:「莫非胡人寶會就在這小酒館裡?」陸淮瞧出他心思,只是微笑不言。過了許久,那酒保走了出來,對陸淮點頭道:「二位請隨我來。」

酒保將二人引到一間廚房之中,灶上爐火正旺,上面擱著一口大鐵鍋不住冒氣,也不知煮的什麼東西。酒保取了根燒火棍,在爐火里撥弄了兩下,往後退開。只聽轟的一聲,眼前連灶帶鍋都陷入地下,露出牆上一個半人高的大洞來。酒保取出塊木板搭在地上,示意兩人進去。許觀見了暗暗心驚,陸淮笑著低聲道:「這寶會樹大招風,所以每次都會選在隱蔽地點。你且跟我來。」說罷彎腰向洞里鑽去,許觀也跟著探身進去。

洞的另一頭是一條不長的甬道,兩側石壁上各鑲了四個青銅獸頭,獸頭口裡都含了顆純白色的珠子,放出柔柔熒光用作照明。甬道盡頭是一扇石門,陸淮伸手推開,二人走了出去只覺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只見面前一間巨大石廳,當中擺了三張方桌,桌旁各坐了數人,周圍又散放了一圈圓墩,也已盡數坐滿。石廳四角各置一盞碩大的葫蘆形陶燈,將大廳照得通明。石廳鑄銅為頂,鎏金其上,四壁都雕有鳥獸花卉,真是奇偉瑰麗,美輪美奐,與入口處的小酒壚相比好似兩重天地。

二人走到近處,許觀見這群人里許多高鼻深目果然不是中土人士,也有不少漢人蔘雜其中,大都衣著華貴,珠光寶氣,顯然也是些豪闊商賈。一名坐在牆邊圓墩上的商人認出了陸淮,起身道:「陸員外怎麼才到,難道帶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寶貝來?」陸淮哈哈一笑道:「梁公,你老弟那點家當哪敢到這裡現眼,我也只為開眼而來。路上耽擱,便到遲了。」那梁姓商人點點頭,指著身旁兩個空著的圓墩道:「既然如此,趕緊落座,餘事稍候再聊。莫錯過了好戲,剛才已比過幾輪了。」

此時東首方桌旁站起一人,朝眾人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列位請了,小弟乃江陵寶瑞閣的薛品海。適才看過勃律國的紫玉琉璃杯,果然大開眼界。小號碰巧也收了件琉璃器,請大家品評一二。」說話這人二十六七歲年紀,一身白色錦袍,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是個人才出眾的美男子。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也是一襲白衣,雙手捧了個托盤立在他身後,托盤上高高放了件器物,被一塊淡黃綢布蓋著。薛品海伸手揭下綢布,只見托盤上露出一尊湖綠色琉璃凈瓶,器身橢圓,兩側有耳,燈光之下,更顯得晶瑩剔透,翠綠欲滴。

薛品海接過托盤,端至中間方桌席上一名紅袍胡人老者面前道:「請公識鑒。」紅袍老者拿起琉璃凈瓶仔細端詳了半晌道:「也算難得了。這琉璃瓶有些來歷,應該是太原府蘇家第三代的人物所制。」薛品海聞言面上一喜,道:「我果然不曾走眼。」紅袍老者將琉璃瓶遞給身旁一名中年胡商道:「你們也看看。」這琉璃瓶便在席上眾人手中傳看,所到之處都是一陣嘖嘖讚歎之聲。

許觀看到這裡,低聲問陸淮道:「這太原府蘇家很有名嗎?」陸淮點頭道:「太原蘇家是琉璃名匠,祖上傳有琉璃製作之技,天下無雙,傳到今日已是第五代。只是蘇家所制器件多供於大內,況且琉璃易碎,難以傳世,因此坊間流傳的蘇家琉璃極少。尋常人擁有一件蘇家第五代所制的器物已是如獲至寶,這件凈瓶若是蘇家第三代所制,可當真珍貴的緊了。」旁邊那梁姓商人也插話道:「寶瑞閣這兩年好生興旺,如今看這薛少東家果然眼力不俗。據說薛少東家身後那白衣少年是他胞弟,叫作薛閱山,年紀雖小卻也是聰穎不凡。」

琉璃瓶此際已傳到西首方桌,突然席上傳來一陣大笑。眾人聞聲看去,西首方桌旁站起一人,二十齣頭年紀,身披一件名貴的黑貂裘,頭上束滿小辮,一張紫銅色大臉,樣貌甚是粗豪。這人手裡所握正是那件琉璃凈瓶,見他緩步走到薛品海面前一字一頓說道:「這是你帶的寶貝?」幾個字說得音調怪異,頗為生硬,顯因是胡人之故。薛品海躬身施禮道:「不敢,正是小號所呈。還請先生見諭。」這人道:「這是什麼寶貝?」薛品海道:「此瓶可稱翡翠琉璃瓶,適才蒙商會行頭大人鑒識,當為太原蘇家第三代所制。」這人道:「原來是太原蘇家啊……」說罷將凈瓶舉起,似要對著燈光仔細觀賞,忽然間雙手用力向下一摔,只聽咔嚓一聲,這翡翠琉璃瓶已給砸得粉碎。

眾人一時都呆了,均想:「寶瑞閣今日真是晦氣,摔瓶這人定是特來找茬的。」那白衣少年薛閱山已是一步沖了上去,滿臉怒容指著砸瓶胡人道:「你憑什麼砸了我家寶貝!」他比那胡人足矮了兩個頭,卻全然不懼,眉梢眼角儘是一股倔犟狠勁。砸瓶胡人並不理會,雙手輕擊兩響,從廳角走出一名漢人,頭戴小帽,生得一對小眼滴溜亂轉,兩撇短須,形貌甚為精幹。那胡人方才大聲發話,只是這次講的嘰里咕嚕全是胡語。戴小帽那漢人咳嗽一聲,開口說道:「今日是寶會佳期,大家應該攜帶珍貴寶物前來。若有些尋常器物也帶到這裡,倒不如給砸掉乾淨。」眾人才明白他是個通譯,又聽他繼續說道:「請諸位鑒賞我家主人所帶的太原蘇家琉璃器。」

話音剛落,一名從人端出個木盒放到砸瓶胡人席前。這胡人打開木盒取出一對琉璃瓶放到桌上。眾人看了都是一陣輕聲驚噫,這對琉璃瓶窄口寬腹,造型古樸,比剛被砸掉的翡翠琉璃瓶高出寸許,最奇是每隻瓶內都託了一層黃金,遠遠看去熠熠放光,就好像一對金瓶一般。砸瓶胡人順手提起一隻托金琉璃瓶,也遞給坐在中間方桌席上的紅袍老者。紅袍老者雙手接過,低頭仔細鑒識。

陸淮側頭問那梁姓商人道:「梁公,你看這對托金琉璃瓶莫非是傳說中蘇家第二代所制的……」梁姓商人道:「祇園金瓶?」陸淮點點頭道:「我是只聞其名。想來要在瓶內托金,需用鐵篦熨烙,才可使金緊貼瓶里,可看這瓶口如此狹小,鐵篦也伸不進去,何況琉璃又極脆薄,也不敢用力熨烙,這金瓶如何製成,真是匪夷所思。」梁姓商人道:「聽說蘇家第二代里有位奇人叫作蘇小手,這金瓶便是他的傑作。」陸淮道:「且說來聽聽。」梁姓商人道:「傳說蘇小手是蘇家第二代里難得的巧匠,只是身有殘疾,生來就是個侏儒。蘇家覺得他難以繼承琉璃技藝,便送他去青州龍興寺學武,以期治療疾病,強健身體。誰知蘇小手在寺里居然學成了一門極厲害的金剛指力,後來將這路指法用在琉璃製作中,竟成了一代大匠。」許觀問道:「這對金瓶便與他的金剛指功夫有關了?」梁姓商人道:「正是。聽說蘇小手是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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