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仙

彤雲低布,朔風割面。劍南道錦州城中,店肆多已關門閉戶,路上行人稀少。

此時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一名披著黑色大氅的魁梧官差揚鞭催馬,穿城而過。這騎飛馬奔到城南燈籠巷的一座大宅前停下,官差翻身下鞍急匆匆上前扣門。過不多時,一名身穿管家服色的老人出來應門,見到這官差連忙道:「原來是賈捕頭,眼看就要有場大風雪,快裡面請。」這賈捕頭也不搭言,徑直走向內廳。

廳外滴水檐下一名小童正搓著手用小爐煮酒。賈捕頭掀起暖簾跨步而入,見東首花梨木軟榻上坐了一人,約莫三十四五年紀,生得白淨面皮,頜下三綹須髯,對著幾樣菜肴自斟自飲,好不自在。這人見到賈捕頭大喜,起身迎道:「子期,你怎麼來了。這天氣正愁找不到人對飲,快坐下先酌幾杯,解解寒氣。」賈子期道:「不急飲酒,有件要緊事討教,卻怕隔牆有耳。」這人便引賈子期到側廂小廳,待及轉身,賈子期搶上來一把扣住他手腕,低聲喝道:「盧孟生,你好大的膽子!」

原來這川北盧家本是大戶,盧孟生這代,家道雖有跌落卻仍是富足人家。孟生素無大志,也不汲汲於名利,平生只好槍棒與求仙兩樣,最愛結交些江湖好漢,方外高人。捕頭賈子期是錦州地方使橫刀的好手,與孟生相識已久。賈子期忽然出手,孟生只道他有意戲耍,呵呵笑道:「子期,原來你愛雪天比試,我們就去後院再比劃比劃。」賈子期卻正色道:「此事當真是你做的?」孟生見他神色堅定,不似做耍,便道:「究竟何事?我著實不知。」賈子期盯著孟生雙眼,過了半晌才緩緩鬆開他道:「前日本地出了件大案,府衙失盜了庫銀一萬兩。」孟生驚道:「竟有此事!卻又為何懷疑是我所為?」

賈子期哼道:「這兩日我們尋查盜賊,不敢有片刻歇息,卻是苦無頭緒。直到今日卯牌時分,一個弟兄在城北查到匹無主馬匹,馬上駝的正是兩口封裝庫銀的木箱,只是箱子……嘿嘿……自然是乾乾淨淨。至於這匹馬,我卻認得。這馬高頭長身,頭有白章,背有虎紋,不是尋常川馬。方圓百里只有一匹,正是你那匹烏孫馬。此事若與你無關,就快牽馬出來與我看!」說罷目光炯炯瞪著孟生。

孟生聽完,呆了半晌才道:「這馬確實不在家中,三日前已經被借走了。」他見賈子期臉上似笑非笑,嘆了口氣接著道:「說來原也難教人信,那日我在家中研習《南華經》,突然報有客人來訪。出門相迎,只見一輛捲簾花車,車上環珮丁冬也不知掛了多少飾物。車前站著四個穿麻衫的少年,見到我神色都頗為恭敬。花車門帘捲起,走出來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子。」賈子期聽到此處,皺眉插話道:「那女子什麼模樣,如何打扮?」孟生道:「那女子身形高挑,生得神清骨秀,只是臉色極白,似乎經年不見陽光。梳有雙鬟,發上還插了許多花梳,嚴冬天氣只穿著天青色的衫裙披帛,卻好像並不畏寒。這五人入座後,那女子對我說,仰慕我結交天下英雄、有道之士,特地趕來相會。」賈子期道:「不過是些少年,居然自稱天下英雄、有道之士。」孟生:「當時我也作這般想,心想這些孩子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我常好招接來往好漢,想來討些錢財,可看他們那輛馬車又不似貧家子弟。」賈子期點頭道:「不錯,然後怎樣?」

孟生道:「那女子又道還聽說我武藝不凡,想切磋一二。我想怎好同這些孩子戲耍,便說互相搏擊恐怕有傷和氣,不如大家演示一番。那女子稱是,就讓四名麻衫少年演示技藝。誰知這四名少年一出手,讓我瞧得目瞪口呆。」

賈子期道:「卻又為何?」孟生:「這四人起身朝我同那女子行過禮,便各自演武。一人縱身一躍,居然身至空中,良久不墜,狀如飛鳥。一人在牆壁上行走如履平地,奔跑跳躍,迅急如風。另有兩人走到院中似要對練,卻相隔大約十步,只是凌空虛打。」賈子期道:「想必這兩人怕近身肉搏互有損傷,所以只比招數不比勁力。」孟生道:「我初時也以為如此。這兩人拆了三十招後,一人稱敗,便雙雙歸座。這時兩人身上麻衫竟都已被裂成一綹綹碎布條。原來他們凌空施展拳腳,就能催動力道傷人。這時那女子對我道這四人天資平平,技藝有限,難入方家之眼,便要請我展示。我看完四人技藝,心想這些人莫非不是凡人,否則怎能有這般本事,況且這四人還只是隨從,那女子更不知有多厲害,我這點粗淺武藝怎敢獻醜,連忙再三推辭。那女子也不多勸,坐了少時,便起身告辭。我送這五人到門口時,那女子說她花車上套的馬匹已乏,想借我府上烏孫馬一用,我便將馬匹借與她,這五人道罷謝就離開了。沒想到竟出了庫銀失盜的案子。」

賈子期聽完點頭道:「原來如此,這案子必是那五人所作。我原也犯疑,你又不缺錢財何必做這亡命勾當。」孟生道:「不教捕頭為難,你先鎖了我去,到府衙我自去與判司說個分明。」賈子期道:「既然如此,我先去趟城西趙家。」孟生奇道:「又去趙家作什麼?」賈子期冷笑道:「你哪裡曉得公門裡的深淺。這案子牽連太大,已驚動了刺史,上下都急盼著結案。如今既有物證,你又饒有家財,到了衙門裡哪容你申辯,必是先嘗上一通軍棍,後逼你湊足那一萬兩銀子,待交足了銀兩再尋個由頭送你上路,往外只說病死牢中。那趙家世代經營棺材鋪,與我最是交好。我先去替你挑副上好棺材,不教你爛在牢里,也不枉大家相交一場。」

孟生聽罷,如夢初醒,忙拜倒道:「子期救我!」賈子期伸手將他扶起道:「孟生,我正是為此而來。你在錦州樹大招風,認得你那匹馬的不少,只怕少時就有人來拿你,是以我一見那烏孫馬就趕來相報,好速圖個計較。常言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此地已斷不可久留。」孟生道:「賢弟大恩,我如何能報!」賈子期道:「你我兄弟,不必說感恩戴德之言,趕緊安排避禍。」孟生道:「劍閣延祥觀的主持是我舊識,我可去那裡避上幾日,只是內子去了漢州岳丈家,回來尋我不著,豈不心焦。」賈子期道:「事在危急,不可耽擱。嫂嫂這邊我自會照料,待你安頓下來,再送她來延祥觀與你相會。你速去劍閣,善自珍重。我這便回去,遇上追兵還可穩他一穩。」說罷朝孟生抱拳一拱,回身便走,孟生忙送到門口。賈子期上馬又道:「險些忘了一事,此去需吩咐下人只說訪友,免得公人到此捏你個畏罪潛逃的口實。適才聽你所言,那五人手段高明,多半也拿他們不住,我自去尋個死囚來頂罪,待案子結了,風頭平息,你方可回還。」兩人灑淚而別,不在話下。送走子期,孟生哪敢怠慢,連忙卷了些衣服盤纏、金銀細軟,揀了根熟銅棍,牽上馬從後門出宅,臨行又叮囑管家若有訪客只說外出雲遊,不知幾時能歸。

孟生一路縱馬向北疾行,取金牛道奔劍閣方向而去。他突遭橫事,自是鬱郁滿懷,只顧揚起馬鞭猛抽座騎,可憐這馬兒聲聲悲鳴,吃痛狂奔,不消一個時辰便來到梓潼地界的瓦口關。

蜀中盆地,沃野千里,卻藏於秦嶺巴岷之間,陸上交道只靠連綿數百里艱險蜀道連接。這金牛古道修於戰國年間用於秦蜀戰事,正是蜀道主路。自梓潼向北金牛道便連山險峻,越發難走,孟生在山道中放眼望去,絕壁上樹作鷹爪,石如鬼面,此時北風轉緊,大雪紛落,滿目都是荒天凍地。

正待打馬過關,猛聽得腦後風聲凌厲,孟生急忙縮身俯低,嗖的一聲一支狼牙羽箭貼著頭頂飛了過去。回頭張望,見三十丈開外,四騎飛馬踏雪追來,馬上四人都是一色黑衣,風雪之中甚是顯眼。孟生心中驚駭:「莫非已有官差奉命來捉拿我?」他正驚疑不定,跨下馬匹忽然一聲長嘶,跪倒前蹄,原來這馬後腿、臀上都已各中了一箭。片刻之間,這四名追兵已逼到近前,為首一人一聲唿哨,前面山路後又轉出了四條大漢,也是一般黑衣短打裝扮,各持橫刀短矛,寒光刺眼。孟生忙離鞍下馬,背倚山壁而立,抄起熟銅棍橫在胸前,朗聲道:「某乃錦州盧孟生,敢問幾位尊姓大名,為何傷我座騎?」

這八名黑衣人已匯到一處,結成一個半圓,緩緩圍了過來。為首一人道:「你盜庫銀的事發了,還想畏罪逃竄么?」說話這人臉頰瘦削,眼眶深陷,一開口卻是中氣充沛,挾帶風聲在山谷中傳了出去,直震得人耳鼓發麻。孟生道:「莫不是幾位官差大哥?孟生出行只為尋訪道友,並不知盜銀之事。」另一人道:「快將兵器扔了束手就擒,省得大爺們動手。」孟生有了賈子期叮囑,心想:「果然一入公門深似海,適才若不是我躲閃及時,那一箭已在腦袋上穿了個窟窿,不過是捕拿嫌犯,居然下手如此狠辣,被他們擒去豈有幸理,不如伺機搶馬,早點脫身,回頭再託人想法周旋。」想到此節,便道:「既然諸位終是不信,在下去官府走一遭又有何妨。只是我馬匹已傷,此處山高路遠,卻如何是好?」為首這瘦削黑衣人冷冷道:「你口裡答應就範,卻不棄兵器與我們敷衍,究竟想耍什麼花招?給我拿下了!」

孟生為人慷慨好義,平素除招接過往好漢,見到落魄武人還另有資助。人家受了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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