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天之驕子,唯我縱橫 第一五二章 完敗

在滿清的軍制中,大將軍就是一場戰役的主帥,軍政一肩挑,權力極大,大到了打完仗就必須撤職的地步,一般由愛新覺羅家族的宗室將領擔任,比如多爾袞就擔任過「奉命大將軍」,外姓將領能做到大將軍的只有寥寥幾人,比如孔有德、何洛會和譚泰。

濟爾哈朗南下的時候,被授予定遠大將軍,譚泰的仗還沒打完,征南大將軍的稱號就沒有撤銷,清廷只是下旨封存他的大將軍印信,以免引起指揮上的混亂,譚泰本人仍然擔任一方主將,受濟爾哈朗的節制。

沒人覺得這是對譚泰的處分,就連一向和他明爭暗鬥的何洛會也只能在心裡暗爽,表面上還得擺出一副「本來就該這樣,沒什麼值得關注」的漠然態度……濟爾哈朗是老資格的輔政叔王,而且一生戰功赫赫,譚泰靠邊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大部分清軍官兵的心目中,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言可令千軍赴死,一語可驅萬眾效命。

外表強大的人,內心往往有非常脆弱的一面,這幾天戰鬥最為激烈的時候,譚泰經常如陷夢魘,少年時一段充滿恥辱的記憶,總是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那是北方寒冷的冬天,河流湖泊都已結冰,少年的譚泰和兩個年紀相仿的夥伴一起去冰面上玩耍,冰面卻突然開裂,兩個夥伴相繼掉進冰窟窿,大聲向譚泰呼救……譚泰手腳並用,趴在滿是裂紋的冰面上,向即將溺斃的同伴伸出樹枝,使盡全身力氣也無法把他們拉出冰窟窿,當身前的冰面再次發出可怕的碎裂聲,他扔下同伴,轉身逃掉了。

族裡的大人趕到後,砸開冰面,撈起兩具已經凍得硬邦邦的屍體,譚泰並沒有受到責罰,內心卻把這件事當做一生中的奇恥大辱,常常為自己的懦弱和膽怯感到羞愧,當時曾經暗暗發下血誓,如果再碰到類似的情況,寧願和同伴死在一起,也不能獨自逃生。

隨著時間的流逝,譚泰早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直到濟爾哈朗戰死之後,寧鎮山區裡面的數萬清軍落入無法自救的絕境,他突然發現,人生轉了一個輪迴後,他又變成了那個趴在冰窟窿旁邊束手無策的少年。

寧鎮山區就是一個恐怖的冰窟窿,吞噬著無數八旗兵的性命,楚軍就是冰冷的湖水,隨時會把踏入寧鎮山區的清軍淹沒,譚泰的選擇和當初一樣,手腳並用趴在冰窟窿旁邊,向即將溺斃的同伴伸出一根樹枝,卻不敢太過靠近,生怕把自己也搭進去……少年時的心理陰影讓他覺得很內疚,很慚愧,但是理智戰勝了感情,如果只是個人的事,他可以慷慨赴死,但他現在是一軍主將,要對麾下兩萬多清軍精銳負責,要以國家大事為重,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不能意氣用事。

「勝則舉杯相慶,敗則拚死相救。」這是一則流傳很廣的楚軍訓條,譚泰也有耳聞,並對此嗤之以鼻。滿清剛剛崛起的時候,相比大明還很弱小,正是由於明軍各部只知保存實力,才被清軍各個擊破,汪克凡提出這麼一則訓條並大肆鼓吹,無非是擔心楚軍走上大明官軍的老路罷了,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有誰能做到拚死相救?大家拚命死在一起,又於事何補?

接到何洛會的求援後,他率部向東南方向推進,和楚軍的阻擊部隊連番激戰,雖然進展緩慢,卻勝在堅忍持重,部下將領幾次提出建議,分兵迂迴穿插敵後,都被他毫不猶豫地拒絕……寧鎮會戰敗局已定,以後還要和楚軍繼續周旋下去,譚泰剩下的本錢不多,不敢冒險。

楚軍的阻擊部隊兵力有限,在他的猛烈進攻下節節後退,越來越多的清軍潰兵突出重圍,在他的接應下成功脫險,但也帶來了一個又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在這幾天中,成建制的清軍都被楚軍相繼擊潰,繼何洛會、屯齊和碩詹之後,扎喀納、巴山和固爾瑪渾也被打散,拖在後面的漢軍旗和綠營兵更是潰不成軍,張大猷和張國柱下落不明,有傳言說,他們兩人已經叛變投敵。

「漢人終歸是靠不住的。」如此慘敗之下,譚泰的心情非常沉重,但是心底卻有幾分輕鬆和釋然,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清軍各部崩潰得這麼快,他就算冒險向前推進得更快些,也於大局無補。

兩天下來,逃到譚泰軍中的清軍潰兵已經有一千多人,其中不乏牛錄章京等中低級軍官,但是何洛會、屯齊等高級將領一個也沒有,問起他們的下落,清軍潰兵的說法相互矛盾,有說陣亡的,有說被俘的,還有說他們已經從別的方向突圍的,或者仍然困在山區里,亟待譚泰前去救援……抱著儘力一試的態度,譚泰派出幾支小部隊,順著潰兵提供的方向摸了過去,竟然真的把屯齊救了回來。

屯齊遇襲的位置比較靠前,被楚軍擊潰後立刻分頭突圍,在部下的拚死掩護下,搶到了最關鍵的逃生黃金時間,躲過了楚軍主力的第一波追剿,當清軍各部都被擊潰後,楚軍鋪開兵力在大山裡進行地毯式追殺,屯齊又聚攏了上百殘兵躲在一個山坳里固守待援。這無疑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楚軍主力呈波浪形向前追擊,屯齊這一百多個八旗兵如果到處亂跑,遲早會被其中一個浪頭拍死,他們藏在山坳里,就躲過了楚軍的主力,零星的楚軍小部隊搜到這裡,又不是屯齊的對手,所以才能堅持到現在。

「多虧固山額真及時救援,若是再晚上兩天,等楚軍調集兵力來攻,本貝子定無幸理。」屯齊雖然模樣狼狽,憔悴不堪,卻仍然很鎮定,從千軍萬馬的追殺下逃得性命,走錯一步就是粉身碎骨,並不比打贏一場惡戰輕鬆多少。

「貝子爺貴人天相,自然能逢凶化吉,只不知何洛會、固爾瑪渾諸將現在何處?」譚泰心中稍感不快,濟爾哈朗死了,何洛會也下落不明,他自認是江南清軍的最高統帥,但是屯齊只以固山額真相稱,而不是稱他為大將軍,分明是有意為之。

「何洛會大概是殞了,聽說他扮成普通士卒突圍,卻遇到楚軍大隊人馬攔截,已然死在亂軍之中。」屯齊頓了頓,又說道:「固爾瑪渾等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他們若能逃脫,現在就該有消息傳來。」

「……」譚泰默然無語。

在楚軍地毯式的追剿和反覆搜捕下,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拖的時間越久,脫險的可能性越小,何洛會和譚泰一直有矛盾,聽到他的死訊後,譚泰卻沒有任何欣喜的感覺,反而感到悵然若失,心裡像壓著一塊大石頭般沉甸甸的……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濟爾哈朗此次南下,帶來了一大批身經百戰的中高級軍官,大部分都折損在寧鎮群山裡,人才的斷層將會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造成影響,不亞於損失了上萬精兵,對軍心士氣的打擊也是毀滅性的。

「我軍新敗,不宜久處險境,固山額真還是儘快撤兵吧。」屯齊嘆了口氣,說道:「寧鎮會戰以慘敗告終,朝廷會如何責罰你我二人尚不知曉,但是江南戰局這個爛攤子總得有人收拾,固山額真當忍辱負重,與本貝子齊心協力,支撐危局。」

楚軍的主力正在從四面八方壓過來,譚泰身邊只有不到一萬的清軍,繼續留在這裡沒有太大的意義,還非常危險。

「以貝子爺之見,末將當退守南京么?那佟圖賴、吳拜、朱馬喇等部該怎麼辦?」譚泰是佟圖賴的小舅子,兩人在朝中軍中互為奧援,佟圖賴若是兵敗身死,對譚泰個人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各安天命,自求多福吧。」屯齊咬著牙說道:「當初博洛率軍南下福建,汪克凡在最後關頭把朱聿鍵救走,那個時候就該傾全國之兵攻打廣東,除去這兩個禍患!可惜啊,那時候朝廷上下誰都沒有這樣的遠見,錯把張獻忠那個土賊當成了心腹大患,調全國之兵攻打四川,才被朱聿鍵和汪克凡坐大,如今楚軍羽翼已豐,我軍暫且不是他們的對手,應當儘快撤過長江,暫避鋒芒。」

寧鎮會戰把屯齊徹底打怕了,在他看來,八旗兵不適應江南的地形和氣候,應當儘快撤回北方,以免被楚軍全部消滅。

「那怎麼行!就算不去救援佟圖賴,我軍也應固守南京等地!」譚泰皺了皺眉頭,盡量壓著不快說道:「我軍雖然戰敗,卻還有江南、浙江、福建三省之地,南京、鎮江、蘇杭、福州等堅城,不能就這樣拱手送與南賊,再者說了,鄭成功的水師如今占著長江,我軍也無法過江啊!」

「這個……是我想左了。」屯齊沉吟半晌,說道:「眼下只有退守南京,再命田雄等部回防杭州,佟養甲固守福州,依仗堅城與南賊周旋,唉,這其實並非上策,只是無奈之選罷了。」

屯齊對楚軍的實力最了解,以眼下的戰略形勢,繼續留在江南會越來越被動,趁著楚軍主力還在寧鎮山區里,集中兵力向長江中游靠攏,避開鄭成功的水師,在安慶府清軍的接應下渡江撤退,還是能夠實現的。但他也知道,如果譚泰和他放棄南京,放棄蘇杭,放棄整個江南,置福建佟養甲於不顧,率部自己逃回江北,恐怕立刻會被捉拿進京,誅殺全族……

當天下午,譚泰和屯齊率軍撤退,從丹陽縣一路退出寧鎮山區。

考慮到楚軍騰出手來就會大舉進攻,屯齊建議放棄常州府等不易堅守的府縣,把全部兵力和糧食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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