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黃昏時分,李向南一個人騎車到了陳村。

他先到了陳村中學。一到操場邊的空地上,他便扶著車站住了。林虹正在給一個農村婦女和她懷裡摟著的小女孩畫像。一群年輕人指手劃腳、說說笑笑地圍觀著。幾個中學生站在林虹身後,探頭看著她手下的畫板。林虹一邊用鉛筆迅速勾畫著,一邊不斷擺手調度著母女倆的姿勢,還不時揮手嗔斥著,讓遮擋她視線的人們往後靠。年輕人都非常情願地聽從著她,互相拉扯著往後退。李向南站在一邊看著,想不到林虹現在還有這樣開朗的另一面。

林虹隨著眾人的目光轉頭看見了他,迅速畫了兩筆,夾著畫板站了起來。

「你畫吧。」李向南微微笑了笑。

「我畫完了。」

「李書記。」那個被畫的農村婦女站起來尊敬地招呼道,原來是李向南上任第二天就接待上訪的吳嫂。

「是你的女孩?」李向南指著她身邊的女孩問。

「是。小英子,快叫李書記。」

「叫李叔叔吧。」李向南笑著說。

「李書記,林老師,我們先走了,改日再來。」人們圍著李向南說笑了一陣,就高高興興地散了。

「來看你奶媽?」林虹問道。

「是。」

「村東頭孫大娘吧?」

「跟我一起去好嗎?」

「你不記得路了?」

「我想和你一起走走。」

林虹用什麼都看得明白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往後抖了一下剪短的頭髮,笑了笑:「好,走吧。」

「頭髮剪短了,更好。」李向南推著車,一邊走一邊扭臉看了看林虹說。

「好什麼?都在橫嶺峪變成血餘炭了。」

「人顯得更有朝氣。」

「朝氣?」林虹自嘲地一笑,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對這個詞我早已很陌生了。」

兩個人出了學校,往前面村子走。這兒麥熟早,路兩邊的麥地一塊塊都已收割完了,裸露著麥茬。麥地中東一塊西一塊割了麥子才碾平出來的打麥場上,也大多一乾二淨,只留下些混著麥糠的土堆。尚未歸窩的雞還三三兩兩地胡亂刨啄著。淡淡的暮色正悄悄溶入桔黃暖亮的黃昏之中。李向南微蹙著眉,若有所思地慢慢走著。林虹轉頭看了他一眼:「你今晚上還回縣裡嗎?」

「不,我打算在奶媽家住兩天,順便在陳村搞點調查。」

「什麼目的?」

「想從幾千年歷史的角度考慮一下中國農村的長遠發展。」

林虹沉默地走了幾步。「這是你在陳村住兩天的全部原因嗎?」她顯得隨便地問道。

「不。」

「還有什麼原因?」林虹的聲音略低了一些,她剋制住自己心中的一種緊張。

「心裡有些不痛快。在村裡靜一靜,清理清理頭腦。」李向南聲音有些疲倦地說。腳下踏著鬆軟的土路,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在頭頂飛過。

「前天鄭達理召集你們開擴大會了?」

「你聽說了?」

「我聽老校長說的,她是聽胡副縣長說的。」林虹停頓了一會兒,「對你壓力很大?」

「有一點吧。」

李向南的處境不好,使林虹感到兩個人的關係有一絲溫和的變化。

在村口碰見朱泉山,推著車在等什麼人:「李書記。」他抬起遲鈍的目光看了看李向南。

「你怎麼來了?」

「我是專門來找你的,康主任說你要來陳村。」

「有急事?」

「我……」

「有什麼不好說的?」

「我想……我想回黃庄水庫去了。」

「為什麼?」

朱泉山低著頭沉默了一下,額上又涔涔地滲出汗來。「你委託我的那一攤重任,我再三考慮,覺得勝任不了。」他困難地說道。

李向南看著朱泉山,一切都很明白。「古陵這幾天小有反覆。等什麼時候形勢再明朗了,你覺得能幹了,再找我,好嗎?」他溫和地說。

「李書記,我……」朱泉山由於內疚,臉漲得更紅了,汗水流了下來。

李向南靜靜地看著他。

「李書記,我……對不起你。」

「不存在這個問題。」

朱泉山抬起眯縫眼,看了李向南一眼。

「你還有什麼困難嗎?」

「我……走了。」朱泉山慢慢轉過身推車走了兩步,又停住,動作遲鈍地轉回頭,「李書記,您當心一點。」

「當心什麼?」

「我……二十五歲時……也當過一年縣委書記。」

「謝謝你,現在事情沒那麼嚴重。」

朱泉山推著車走了。李向南蹙著眉凝視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彎處。林虹在一旁同情地看著李向南。

一輛吉普車卷著塵土在拐彎處出現,嘎地在他們面前剎住。「還沒進村就找見你了。」新華社記者黃平平從車裡跳出來,那雙特別黑的眼睛閃著笑意。

「什麼事這麼急?」

「關於悶大爺,還有鳳凰嶺大隊,我各寫了一篇報道,想請你看看。我今天半夜就坐火車回北京去。」

「就這事?」

「還有,想和你談談。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黃平平看了旁邊的林虹一眼,「想聽你談談你的關於農村發展的長遠設想,你不是有個三十年展望嗎?」

李向南笑了:「你可真能跟蹤追擊。」

「當記者的就得這樣『追捕』對象。」黃平平快活地一笑。她又看了看林虹。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李向南說道,「這是新華社記者黃平平,這是陳村中學老師林虹。」

「林虹?一到古陵就聽說你了。」黃平平熱情地伸出手。

林虹友好地伸出手。黃平平充滿活力的性格,還有她那飄甩的頭髮,黑眼睛中溢射出的熱力和光彩,讓她隱隱感到一絲妒意。

「這樣吧,」李向南看著黃平平說道,「文章你留下。我明天頭腦清醒一些再看。你回北京,今晚就照原計畫回吧。兩天後,會有人去北京,把文章給你送去。有意見給你附上。你看好嗎?」

黃平平想了想,問:「去北京的人是誰,可靠嗎?」

「當然可靠,保管讓你滿意。」李向南含著一絲幽默說道,「至於三十年展望,我這兩天躲在陳村再想想。到時候,或許能給你談個五十年展望,好嗎?」

黃平平想了一下,又看了林虹一眼:「好,那就這樣吧。」她從書包里掏出文章留下,跳上吉普車走了。

看著吉普車遠去,林虹收回了有些恍惚的目光,看著李向南,不無善意地諷刺道:「你真是個改革家,一邊挨著整,一邊還三十年展望。」

李向南推上自行車慢慢走著,自嘲道,「又想改革社會,還想改革人生。」

「你以為憑几個佼佼者就能改變這麼大一個社會嗎?你還沒開始行動,就已經要把你改造社會的權力剝奪了。」

李向南一下站住了,他轉過頭有些發火地說:「這個權力我要爭。」

林虹垂下眼沉默了一下:「已經有人造輿論說你是野心家了。」

「野心家?」李向南冷笑一聲,氣忿地說,「用這樣一條輿論把真正的事業家打下去,而真正的野心家就會在謹慎乖覺、曲意逢迎中,在倍受賞識中成長起來。」

「那你還改造什麼社會呢?」

「我先要改造這一條。」

奶媽家到了。干打壘的土院牆,小門,門口旁邊的牆下停放著一個石碾。李向南看著碾子站住了。

「孫大娘家到了,這就是。」林虹說。

「我知道。」

「那你愣什麼呢?」

「我在看這個碾子。」李向南用手輕輕推了推,碾砣在碾盤上滾動了一下,發出了不大的隆隆聲,「這個碾子二十六七年前就在這兒,現在還在這兒,什麼都沒變。」他撫摸著碾子說道。

「感慨了?」

一個身子硬朗的老太太,正在早已掃得乾乾淨淨的院子里拿瓢輕輕潑著水。見有人進了院子,她直起腰。李向南一眼就認出這是奶媽,同時也一眼就看到了她老得多麼厲害。二十多年前,她三十多歲,還是個健壯的中年婦女,現在已經是滿臉皺紋的老太太了。

「奶媽,我是南南呀。」李向南連忙靠住自行車,上前幾步握住老人的手。碾子沒變,院子沒變,房子沒變,哺育過自己的奶媽卻已經衰老了,一種蒼涼酸楚湧上來,他兩眼濕了。

「哎呀,你是南南啊。」孫大娘揉著眼,「這我可不敢認了。讓我看看,都這麼高了。跟你爸爸長得一樣,比他高,比他細。你託人帶信說今天來,咋到這快黑了才來啊。我做著飯一直等你呢。」孫大娘又笑又抹淚,不知說什麼好,忙手忙腳地就要弄飯。

「奶媽,我吃了飯來的,您別張羅了。」

「吃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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