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星期一早晨,整個縣委縣政府都籠罩上一片異常的氣氛。上午九點鐘,地委書記鄭達理將親自主持召開縣委常委擴大會,「解決古陵縣委工作中的問題」。

此時,鄭達理正在縣委小招待所「貴賓院」內,同李向南進行著個別談話。

在他下榻的房間里,鄭達理背著手慢慢踱著。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著樸素,理著很短的平頭,臉龐慈和,形象敦厚,帶點知識分子氣,又透著點農民氣,混合起來,就是個很有修養的幹部氣。穿著尖口黑布鞋的腳思索地緩緩落在柔軟的地毯上。

「向南,」他慢慢站住,看了看坐在沙發上的李向南,想起什麼似的笑了笑,「你說去地區,我等著你,你可一直也沒來。」

「鄭書記,我是想忙過這一陣,工作打開點局面,再去找您彙報。」李向南連忙欠身解釋道。

鄭達理沒說什麼,又慢慢踱了兩步。他批評人從來話不多、話不重,一言半語,點到就算。「有些情況,現在看來,我應該早幾天來。」鄭達理又像是自我批評地說道。

李向南自然感到了這句話的分量。他尊敬地說:「我應該早點就去地區彙報了。」

鄭達理又在房間里慢慢踱開了:「我昨天才到,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就聽了一大堆意見。值得考慮啊。」

李向南不知說什麼好。

「我決定召開這個常委擴大會,你能理解吧?」鄭達理站住,用商量的口吻問道。

「能理解。」

「咱們和同志們一起討論著,把你來古陵這一個多月的工作總結一下。如果同志們有什麼意見,你也應該能聽得進去。」

「是。」

「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謙虛謹慎,平等待人。」

「我來古陵前一天,在地區就聽您對我說過這句話。」

鄭達理略含一絲不滿地看了李向南一眼:「真理不怕重複。」

「我不是說您重複,我是說,您的話我一直記著。」李向南解釋道。和這位地委書記說話,始終要扮演謹小慎微的角色,李向南感到了心理上的壓力。

「為人最重要的就是這一條,這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

「是。」

鄭達理在寫字檯前站住,看見玻璃板壓著的一張白紙上寫著八個毛筆字:「謙虛謹慎、平等待人」。他對顧榮的細心安排感到滿意。這套房間會客室的布置和他原來在古陵任縣委書記時的辦公室完全一樣。他抬頭看了看牆上,兩條墨跡猶新的隸書大條幅一左一右地掛著。一條是:「唯本色」。一條是:「慎獨」。這是他最喜歡的走到哪兒掛到哪兒的條幅。顧榮沒有忘記這一點。這讓他覺得受到尊重。

他在沙發上慢慢坐下了:「向南,你看見這牆上的兩個條幅了嗎?」

「啊,看見了。」

「知道什麼意思嗎?」

「一個人要本色。」

「對,一個人最可貴的是本本色色,不宣揚,不張狂。這一條呢?」

「慎獨?我……不太懂。」李向南說,「鄭書記您講講。」

「慎獨,就是說,即使你一個人獨身自處,也要謹慎自重,不要放肆無行,忘乎所以。這樣才能養成習慣,在任何場合都謙虛謹慎,按規矩辦事。」

李向南點點頭,同時卻感到胸口抵住了一種看似溫和其實強大的壓力。這位性寬和、寡言語的地委書記,似乎代表著一個比整個古陵現狀更為巨大而渾圓的現實。

「我最反對的就是一個人驕傲狂妄,目中無人。」鄭達理微微靠在沙發上慢慢說道,「那樣的人,十個有十個要跌跟斗的。」他停了一會兒,略含一絲感嘆地諄諄告誡道:「一個人不能有個人野心。有了野心,再加上點風頭主義,家長作風,喜歡我行我素,一個人說了算,那難免要垮台的。」

「是。」對於這樣原則的說法,李向南無法表示反對;而對於其中隱含的具體針對性,他則感到了壓迫力。

「當領導要有修養。向南,你還年輕,要慢慢磨練。修養這東西是很難的,要處處注意。比如,我平時在家裡,星期天吃什麼飯,愛人問我,我也絕不一人說了算,總要說:你們大家說吃什麼啊?」鄭達理慢慢抽了一口煙,「什麼事一個人做主,這種做法要不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在政治上尤其是個重要修養。」

「您這民主作風都貫徹到家裡了。」李向南晚輩一樣笑道。他希望能使氣氛融洽,能坦率地談點什麼。

李向南這句話顯然使鄭達理有了興緻。他慢慢在煙灰缸上一點點蹭掉煙灰,同時看了一下李向南鋼筋似的瘦長手指,此時,這隻手正一下下有力地彈著煙灰。他接著發揮他的話,「比如這彈煙灰吧,有些人一當領導,彈煙灰都有一股派頭,老顧就有這個毛病,這不好。這種細節上也暴露了一個人的品格、作風。真正有涵養的領導,你注意沒有?特別是一些高級領導,他們一般不這樣撲撲撲地彈煙灰,都是像我這樣慢慢蹭去煙灰。這個細節也能表現一個人的謙虛本色,平易近人。」

李向南心中有些震驚。他看著鄭達理,手卻不由自主又在煙灰缸上彈了一下。

鄭達理不快地斜著眼瞥了一下。

「鄭書記,您看,我當著您面就又彈了一下,我這習慣可改不了啦。」李向南低頭看了一下,連忙解釋道。

鄭達理溫和地笑了笑:「當然,這些小事,各人有各人的習慣。我也從不強求別人都這樣。因為你是我老首長的孩子,所以,我們談得隨便一些。」他又慢慢蹭了蹭煙灰,「向南,我前前後後說了這些話,你能接受嗎?」

「能接受。」

鄭達理點了點頭,「如果能接受,我想古陵的問題就好解決一些。」鄭達理說著,開始進入實質,「你工作熱情是有的,也很有些銳氣。但現在也出了不少問題,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就是很有些獨斷專行。」他停頓住,看了看李向南。

李向南垂著眼抽煙。

「下鄉兩天,處理那麼多問題,你都不和老顧打招呼。一二把手之間搞成這種關係,這不正常嘛。」

「鄭書記,關於下鄉要解決的問題,我事先曾兩次找老顧商量,但他根本不聽我談。開會,他又不來。」

「那你要考慮你的態度、方法上有沒有問題嘛。」

「鄭書記,」李向南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穩,「事情不是這麼簡單。老顧他完全不同意我在古陵要推行改革的工作方針,我和您就坦率地直說了,他實際上是採取不合作和反對態度的。我想說服他,但他很難說服。我總不能因為他一個人停止了工作。我是縣委書記,應該首先對全縣五十萬人負責。」

「對同事都不能負責,還能對其他什麼人負責?」

「鄭書記……」

「好了,先不談了,」鄭達理不快地擺了一下手,「到會上和同志們一起談吧。」

李向南張了張嘴又閉住了。

「我這次來古陵,一方面是聽到古陵同志們的一些反映;另一方面,也是省委書記顧恆同志指示我關心一下古陵情況。」鄭達理說道,「有些事,如果解決不了,為了古陵工作,也為了你好,地委不得不在組織上對古陵重新做些安排。」鄭達理說到這裡,溫和地看著李向南,「你考慮怎麼樣更好啊?」

李向南看了鄭達理一眼,低下頭抽煙。他沒想到事情這樣迅速地發展到這一步。現在,要讓他在或是拋棄主見、或是被免去職務之間做抉擇嗎?「鄭書記,」他申辯道,「您能否聽我把古陵的整個情況詳細談談?」

鄭達理看了一下手錶,站了起來,「好了,咱們去縣委開會吧。」

李向南繃住嘴,一動不動坐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跟著站了起來。

這就是政治的可怕。蓄之既久,發之甚快。自己一個多月觸犯的對立面,突然在某一個時間、某一個點上匯合起來,對自己著著實實來了個全面打擊。

他應該怎麼辦呢?既要在這位地委書記面前表現謙謹的順從,這是贏得他的理解和信任所絕對必需的;又要坦率陳詞,堅持自己大刀闊斧、勵精圖治的路線。這個矛盾,大概他如何努力也很難解決。

一出小招待所到街上,迎面碰見行走匆匆的小莉。

「小莉。」鄭達理親熱地打著招呼。

「鄭書記,聽說您回來了,我還沒顧上看您呢。」小莉說道,同時冷冷地瞥了李向南一眼,便轉過目光,像不認識似地不理他。

鄭達理轉頭看了看李向南,又看了看小莉,有些奇怪:「你們還不認識?這是你們古陵縣調來的縣委書記啊。」

「誰要認識他?認識不起。」小莉哼了一聲,諷刺地說。

鄭達理審視地上下打量了李向南一下,李向南無以解釋地苦笑了一下。

「小莉,你這匆匆忙忙的幹啥?」鄭達理又轉頭問道。

「我準備回省城呆一陣,找我爸爸訴苦去。」

「訴什麼苦?」鄭達理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