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吉普車冒著大雨駛過燈光朦朧的縣城街道,在縣公安局門口停下了。」您來了,顧縣長。「一直候在雨中的公安局孫副局長小心地拉開車門,對坐在車裡的顧榮打著招呼。
「不是縣長,是家長。」顧榮臉色黯然,疲憊地說。他和妻子桂貞一起下了車,來到了公安局那排平房頂端的一間房子里。
「我們來給他送點東西。」顧榮扭頭看了看拿著包裹和旅行袋的桂貞,對孫副局長說。今天下午,小榮被縣公安局從廣州逮捕回來了。
「叫他出來和你們見見吧?」孫副局長說道。
「不壞你們規矩吧?」顧榮垂著眼慢慢拿出煙,低聲問道。
「不不不。」孫副局長回頭對身旁幾個人揮了一下手,他們出去了。
顧榮抽著煙,隔著雨簾從窗戶里看了看後面看守所陰沉沉的黑大門。過了一會兒,小榮耷拉著腦袋從黑大門裡走出來,聽見他垂頭喪氣的腳步聲。門推開了,他慢慢進來了,及至看見面前站的是父母,眼淚刷一下流了出來:「爸爸,媽媽。」他抖著肩膀哭起來。顧榮鼻子一陣發酸,心中刀割一樣疼痛。這是他惟一的兒子啊。桂貞上去摟著兒子也哭了起來。顧榮有些冒火地責備道:「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哭什麼。」
「顧縣長,你們談吧。」孫副局長和手下人互相看了看,都退出了房間。
「別哭了,榮榮,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顧榮低聲安慰著兒子,「我們今天來給你送鋪蓋和衣服。還缺什麼,明天再送來。」
「爸爸,你救救我吧。」小榮哭道。
「爸爸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事關法律啊。」
「法律法律,爸爸,比我問題大的有的是,為什麼我就該坐牢?」
「孩子,別說這些了。爸爸是當領導的,不能一點不顧法律……咱們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努力一下,爭取從寬處理吧。」
「爸爸,你不管我?」
「別說傻話了,當爸爸的哪有不管兒子的?」
「爸爸,是不是新來的縣委書記整你,就拿我開刀啊?」
「不要胡猜亂想。」顧榮勸慰道。
「有人寫信給我,我都知道。」小榮邊哭邊說,「爸爸,你不會去找找大伯?」
「榮榮,說那些都不合適,爸爸心裡也不好受。以後,你該接受教訓了。」
「爸爸,真要判上兩年刑,我想接受教訓也晚了。」小榮手撐著桌子,聲音嘶啞地喊道,「刑滿釋放犯——我這輩子還有什麼前途啊。」他伸手狠狠地一抹眼淚,咬住牙,直盯盯看著父親:「爸爸,這次你要管了我,我出去一定聽你話,接受教訓。你要不管我,判了刑,不管幾年,我從今後就什麼教訓也不要,破罐破摔了。」
「榮榮。」桂貞勸說著。
「就算你們沒養我這個兒子。」小榮聲嘶力竭地喊著,又猛然低下頭哭起來。
在回家的路上,顧榮坐在吉普車中一直陰沉不語,他明顯感到自己心區的憋悶。回到家,他在客廳里來回踱著,聽著大雨在不停地敲打著窗戶。
「吃點飯吧。」桂貞小心地勸道,「你還沒吃晚飯呢。」
他輕輕擺了一下手,慢慢站住了。牆上的低音喇叭正在廣播縣委常委今天早晨處理橫嶺峪教室塌方時發出的通報。第一條,第二條,現在是第三條:「第三,縣委領導同志在一年前視察過橫嶺峪,聽取過教室情況的彙報,但視而不見,麻木不仁,延誤至今。這說明,原因不僅在橫嶺峪公社,官僚主義作風滲透著我們上下各個層次……」他臉上掠過一絲抖動,伸手關了喇叭。
當有線廣播里廣播著他自己的講話和報告時,他是百聽不厭的,喇叭柔和的嗡嗡聲讓他感到享受。現在,這聲音是刺激的,令人煩躁的。他回到裡間屋,在沙發上慢慢坐下,手搭在臉上遮住了眼。他在一片有些昏懨懨的安靜中感到心衰力竭,甚至感到人生黯淡。自己精神垮了?自己不是很堅強,經得住任何打擊和挫折嗎?自己始終自認為在精神上是披著鐵甲的,但是,親生兒子的被捕卻輕而易舉地擊垮了他。
人是很軟弱的東西,只是軟弱點各不相同罷了。
雨聲中,他聽見開門聲,然後是說話聲,他知道是小莉進來了。他沒有坐起身子,依然沉默地仰靠著。
「叔叔,你不舒服嗎?」小莉搬了個小板凳在他身旁輕輕坐下。
「有些疲勞吧。」他淡淡地說道。
小莉沉默了一會兒,她知道這是因為什麼:「叔叔,小榮哥是初犯,問題再大也會從寬處理的,頂多勞教一兩年……」
「小莉,別談這些了。」顧榮輕聲打斷道。
沉默。聽見外面的雨聲。
「叔叔,您想開點。」
「小莉,你說叔叔這樣的人是不是該被歷史淘汰了?」顧榮手搭著眼慢慢問道。
「您怎麼這麼想呢?」
是啊,自己怎麼會這樣想呢?是因為面前出現了一個李向南?「你說是不是啊?」他依然恍惚地問道。他覺得小莉挨著自己,很近,還安慰地撫摸著自己放在沙發扶手上的那隻手;他又覺得小莉很遠,自己是在和一個遙遠的聲音說話。
「也是也不是。」小莉答道。
「什麼叫也是也不是啊?」
「你們這一代人遲早要交班,退出歷史舞台的,這是規律。可具體到每個人,總有早有晚吧。」
「像我這樣的,就該是早點退出舞台的啰。」
「叔叔,你不要這樣悲觀,你身體好,又有經驗。」
「不行啰。」
聽見客廳里桂貞和來客說話的聲音。
「顧書記要是身體不舒服,我改日再來吧。」來客低聲道。
「你等等。」桂貞輕輕推門進來。
「是誰?」顧榮依然手搭在眼上懨懨地問道。
「朱泉山。」
顧榮依然一動不動地仰靠著。
「我回了他,讓他改日來吧。」桂貞輕聲說。
顧榮坐了起來:「不,我這就到客廳去。」朱泉山是他早晨打電話約來的。
「你身體行嗎,叔叔?」小莉擔心地問道。
「不要緊,機器還能轉。」顧榮說著用手搓了搓額頭站了起來。他發現自己並沒衰竭。他拉開門走進客廳時,雖然還帶著淡然的神情,但這卻恰恰加強了他那沉穩安詳的威嚴。
「顧書記,您找我?」朱泉山連忙站起來,有些局促地搓著手。
「坐吧。」他隨便擺了擺手,和藹地說道。他回頭看了看,小莉和桂貞在裡間屋沒有出來。
朱泉山拘謹地坐下了:「顧書記,您不太舒服?」
顧榮點著了煙,慢慢靠在沙發上,乾脆把話說明了:「沒什麼,主要是心情有些不好吧。」他今天對朱泉山要採取一個特殊的策略。
朱泉山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工作忙,事多,難免有些煩心事。」
「也不是工作忙,」顧榮倦怠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主要是我的小鬼出了點事。你可能早聽說了吧?」
「沒,沒有。」
「不會沒有,別看你呆在黃庄水庫,你也是古陵的消息靈通人士嘛。」
朱泉山不自然地笑笑,不知如何解釋好。
「昨天,李向南決定調你到縣委來工作,是吧?」
「是讓我暫時管管養漁業。」
「還讓你幫助龍金生照管一下全縣的農業,是吧?」
「我幫不了什麼。」朱泉山額頭開始出汗。
「泉山,你跟我相處多年了,你說我是糊塗人還是明白人?」
「您當然是明白人。」
「你呢?」
「我?……」
「你也不是糊塗人吧?」
「我有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沒經驗。」
「經過這麼多年的曲折,你對古陵的事應該比誰都看得清吧?」
「我……不……這些年我眼界很窄,了解情況很少。」朱泉山連連解釋道。
「那些看來在上面忙得鬧哄哄的人,不一定能把事看清看透。你十年受迫害,上上下下,這兩年,據說又被我排擠到一個小小水庫,這種曲折的遭遇其實會使頭腦最清醒。古陵的形勢啦,各派力量的關係啦,看得最清楚。」
「顧書記,我……」朱泉山額頭汗水淋漓了。
顧榮略仰身一笑:「這是規律。我也有過這樣的體會。在台上不一定什麼都看得清,在台下反而看得清。看戲的人明白,唱戲的人糊塗。旁觀者清嘛。」
「顧書記……」
顧榮淡倦地擺了擺手:「不要多心,也不要有別的想法。我是想和你坦率交談一下古陵的形勢。咱們明白人之間不說含糊話。其實,你很多事情比誰都看得明白。」
朱泉山不停地擦著汗。
顧榮站起來踱了兩步,又慢慢坐下:「現在,李向南和我在古陵算是兩派力量,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