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在公社吃過飯,一路沿著山腳公路走著去兩里外的卧龍庄大隊時,天晴了,路邊的樹翠綠滴水,已經開始泛黃的一片片麥田閃著水珠。縣常委們有說有笑,氣氛活躍了。只有小胡走在隊伍最後,頭皮發緊。卧龍庄跟小胡有些關係。他高中畢業後曾在這裡插過幾年隊,從這裡招工進的縣農機廠。他對卧龍庄是熟悉的,在李向南來古陵上任的前兩三天,他還曾寫過一個調查報告,列述了他去卧龍庄走了一趟發現的農村問題。

那個報告里有沒有叫李向南抓住的把柄呢?

小胡一邊走一邊回憶著調查報告的全文。馬車響著鞭子,拖拉機突突著在隊伍旁一輛輛地開過,坐得高高的拖拉機手,懶懶地斜躺在車轅後的車把式,都向這隊人投來好奇的目光,留下一道道甩開的鞭影和一股股嗆人的黑煙。他都沒注意。調查報告的最後一句話在腦子裡過完了,他也微微出汗了。那個報告在李向南手裡,足以給自己戴上「對現行政策不滿」的帽子。自己有些話寫得太尖銳,又帶著情緒,李向南是斷然不會放過的,他太善於抓住問題做文章了。哼,願意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吧。鬧一場,調到地區去,不受你管了,你能怎麼著?可是,如果自己在古陵被整得「政治上有問題」了,鄭書記還能隨便干預嗎?政治界的人誰不怕「政治問題」呢?越上層的人不是越避嫌嗎?

穿過一段玉米地間的小路,火似的太陽蒸出悶熱的濕氣。路到頭,一大片河灘稻田開闊地展現在下面。河灘最寬的地方總有幾百米,只在中間流著湍急渾黃的河水;兩邊是鋪滿鵝卵石的濕軟沙灘;再兩邊,壘著一道道石堰,上邊是一層層越來越高的稻田,綠茵茵地沿著河道延展下去望不到頭。

縣委常委們沿著之字形小路從高岸走下去,進入稻田。

「好,咱們要參觀的地方到了。」李向南招了一下手,對引路的宋安生說道。人們在長著小草的田邊小路上站住了。

遠處的稻田間有幾十個農民蹲在地上,正聚精會神聽一個站著的姑娘講什麼。那姑娘很快地打著手勢比劃著,短頭髮一甩一甩的。在常委們的眼前,是塊一畝見方的水田,種著黃花苜蓿,是一種綠肥。常委們呈半環形在李向南左右圍站著,李向南立在綠肥田邊,說:「我跟大家打過招呼,這次下鄉,就是要統一認識。今天來參觀這裡,也是為了統一大家思想。」他看了看兩邊的人,目光在小胡身上停了停,「其中,特別要和小衚衕志統一統一思想。」

小胡心中猛然跳了幾下。

「大家注意到農村現在種綠肥的情況有什麼變化嗎?」李向南指著眼前的綠肥田問。

眾人沒有回答。

「綠肥種得比過去少了。」龍金生正用舌頭慢慢舔著卷好的煙,站在人群中答道。

「少了多少?」李向南問。

「太具體數字,我沒注意過,反正是少了不少吧,基本沒有什麼人種了。」

「為什麼少了呢?」

「用化肥多了。」

「用化肥多了,種綠肥少了,為什麼呢?」

「化肥降價了吧?」

「還有呢?」

「種綠肥怕占面積吧?」

「以前怎麼不怕呢?」

「現在地都分到個人頭上種了。」

「還有呢?」

龍金生沒有話了。他看著李向南,有些奇怪。

「誰還想過這個問題啊?」李向南目光環顧著眾人。人們面面相覷。小胡在李向南的目光掃過時,抱著胳膊一動不動,臉上有種毫不在乎的敵意。

「這麼重要的問題都沒人注意過嗎?」李向南聲音透出不滿來。

小胡腦子裡突然閃動了一下,朦朧預感到事情要向意外的方向發展。

「綠肥不種了,全用化肥,有什麼好處?」李向南依然把目光轉向龍金生問道。

「眼下就能見效,當年增產。」

「壞處呢?」

「從長遠說,對土質不好。特別是這河灘地,光用化肥,地越來越沒肥力,土質也會惡化。」

「那農民為什麼只顧眼前呢?」

「急著富起來吧。」

「就這樣解釋夠了嗎?」

「縣委也提倡過要多施農家肥,多種綠肥。」

「為什麼越提倡越少了?據調查,過去全縣每年有幾千畝綠肥,現在只剩下不到一百畝了。」李向南指了指廣大河川稻田,「最根本原因在什麼地方呢?」

人群寂靜。

「如果這樣發展下去,只顧當年和眼下兩三年的增產效益,耗盡地力,不考慮長遠的土壤改良,用個科學術語來說,這叫對土地掠奪式的經營。是不是?」李向南嚴肅地掃視著每一個人,「這樣重要的農業動態為什麼沒引起我們重視呢?它是由什麼深刻的原因造成的呢? ……絕大多數同志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這就是我們的失職。」他語氣很重地停頓了一下,「只有一個同志例外。」

他的目光落在小胡身上,小胡兀立在那兒。

「那就是小衚衕志。」李向南說,「他在一個關於卧龍庄的調查報告中提出了這個問題,而且很尖銳地指出,這是由農民對土地使用權的長期性、穩定性持懷疑的結果。大家可以想想,如果這塊地三年以後就不歸你種了,你還會考慮長遠的土壤改良嗎?不都要搞耗盡地力的掠奪式經營嗎?這就是農民的心理,這就是問題的實質。」稍頃,他目光和藹地瞧著小胡,「小胡,你還願意再談談嗎?」

小胡沒說話,臉上卻露出一副根本不買賬的神情。他敏感到李向南是轉而想拉他了。收拾不動他,硬的不成來軟的了。

「小胡還是談談吧?」李向南說道。

小胡依然沉默不語,只是略垂下眼,用眼帘擋避李向南的目光。

他的緘默等於給了李向南一個難堪,李向南自然明白。一剎那,他有些懷疑起自己要爭取小胡的決心來。但他立刻微微頷首露出一笑。不管小胡如何當眾難堪自己,也不管自己實際上多麼不喜歡這個心狹量窄的年輕人,他都要按自己既定的方針辦。能爭取一分就爭取一分,哪怕先動搖一下他的立場也好。小胡的才智在整個古陵都是難能可貴的。得之,是一臂,失之,是一敵。他把目光移向大家:「小胡不願談,我談談吧。小胡可能覺得我這個縣委書記這樣做是為了拉他,」他看看小胡,「坦率說吧,我是要拉你。」他堅定地說道,面向大家,「我很欣賞小胡在他的調查報告中表現出的思想,很欣賞他觀察問題的方法。這也是我決定把小衚衕志留在政策研究室的原因。」

小胡的臉一下漲紅了。他對這種以「工作需要」為由排斥異己的官樣文章太熟悉了。 從他離開人來人往、電話不斷的縣委辦公室,踏進空蕩冷落的政研室起,他就明顯地感到了自己的被排斥。「少來這一套吧。」他冷冷憋出一句。

「你——,還像個樣子嗎?」胡凡在一旁指著他大聲訓斥道。

「這不是在家裡,你少管那麼多。」父親的當眾喝斥使小胡悻惱了。

李向南責備地看著小胡,長出了一口氣:「你很快就會知道,你這樣說是不應該的。」接著,他又轉向常委們,「同志們,古陵縣的幾千畝綠肥消失了。在這個人人忽略的平常現象後面,小衚衕志看到了農民對待土地的態度和心理這樣的本質。這是農民和土地的關係問題,中國頭等的大問題了。 「人們都靜靜地聽著。」小胡的發現,我以為起碼有兩個重大意義。第一,它關係到中國十五億畝耕地的發展前途。十億人的吃穿,主要都在這十五億畝上了。子孫的命運,民族的興衰。大家想過嗎?「李向南停頓住,緩緩掃視著眾人,」現在,我們雖然盡量保持土地的包種分配情況的穩定,但農民也還是怕變動。而實際上,隨著農業的發展,農村家庭人口和勞力情況變化的累積,土地的包種分配情況也不可能永遠不變。農民不願意對土地進行長期性投資建設也是必然的。關鍵是我們必須制定一系列政策來鼓勵農民進行長期性土壤改良。我們就是要以小胡的發現為基礎,開始一項決定十五億畝耕地發展前途的政策研究。這是小衚衕志的第一個貢獻。「他有力地結束了第一點分析,停頓一下,又開始往下講:「第二個意義也許更大一些。它提出了新形勢下我們的領導必須有的戰略眼光和政策眼光。每個同志都必須具備這樣的政策眼光。希望大家能在這兩天的下鄉中統一思想。」

常委們感到了他嚴肅目光的壓力,特別是龍金生。他垂著眼皮,兩眼盯著腳尖使勁地抽著煙,竭力想理清從黃庄水庫就開始受到震動的思想。

劉貌合上筆記本,對大家說明道:「小胡的調查報告,李向南早幾天就給了我,很不錯。已經發往報社了。報社昨天來信,準備很快刊登。」

小胡意外地抬起眼。

「向南還以古陵縣委的名義寫了一段按語,題目是『胡小光從農民不種綠肥中看到了什麼』,就是他剛才講的那些意思。」他轉頭看著小胡,「你的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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