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天有不測風雲。載著縣常委的大轎車剛到橫嶺峪,天就有些變陰。離潘苟世早晨拔路標的丁字路口還差一二百米遠,轎車就被一群鬧嚷嚷的農民攔住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足有七八十人。他們有的朝車上高喊著:我們要見縣委書記,我們要找李書記。有個高個子長著兩道濃黑劍眉的小夥子,高舉起一隻大手在車前的窗子上拚命晃著。有的擂著車門。有的還相互揪著衣服,臉紅脖子粗地罵著。更多的人分成兩伙,在鬧洶洶地吵嚷著。

李向南和縣常委們都下了車,他蹙著眉掃視了一下鬧嚷嚷的人群:「我就是縣委書記,我叫李向南。」

「我們要找李書記評理。」人群稍靜了一下又激動起來,兩伙人爭著告狀,嚷成一片。

原來是上橫嶺村兩戶農民因澆地搶水,互相斷渠,打了起來。最後牽動了兩大姓:姓馬的和姓孟的,幾十戶人都捲入了糾紛,動手又動鐵鍬,傷了人。兩邊都爭訴著吵打過程和各自的理,都把自己的傷號擁到前面叫縣委書記看。姓馬的傷號用門板抬著,頭上綁著紗布,透著血跡,是個娃娃臉的壯小夥子。姓孟的傷號一瘸一拐地被人攙扶著,頭上腳上都纏著紗布,一隻胳膊還用紗布吊在脖子上,是個黑虎矮壯有點軍人目光的中年漢子。他用很兇的聲音說道:「李書記,他斷我的渠。今天該我澆,還張口罵人,動手打人。」

「你先動手。」躺在門板上的小夥子掙扎著想坐起來,人群又騷動起來。

「你在過部隊?」李向南打量著眼前這個黑虎矮壯的傷號問道。

「……是。」他猶豫了一下,承認道。

「幾年?」

「十年。」

「是黨員嗎?」

「是。」他垂下眼,躲閃著李向南逼視的目光。

李向南含著諷刺瞧著他點點頭,冷笑道:「我這個縣委書記很為你感到光榮啊。」

「李書記……」他不安地急於解釋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聽。」李向南揮手道,「回去,向你們黨支部彙報,就說我建議支部給你處分。」

「李書記,您聽我說。」

「說什麼?」李向南聲色俱厲地直視著他,「就說你為什麼要動手打人嗎?說你這是自衛反擊,是嗎?」中年漢子囁嚅地低下頭。人群鴉雀無聲。

李向南掃視著人群,批評道:「包產到戶了,誰給你們工分打群架?」沒有一個人出聲。他又問:「你們大隊幹部呢?」

「我管不了他們。」一個有些駝背的矮老頭從人群中走出來,他是大隊支書。

「管不了,要你這支書幹什麼?」

「我腿腳又跟不上。」

李向南看了看他,口氣放緩:「為什麼不培養年輕人幫你?」他又瞧了一下人群,目光回到大隊支書身上,「找過公社嗎?」

「公社潘書記說解決不了。」

李向南目光中閃過一絲警覺,他自然清楚潘苟世是怎麼個人。而眼前這陣勢使他一下看到了潘苟世站在後面的嘴臉。擺這麼個陣勢,除了自找沒趣,多吃苦頭,有什麼用?就憑這一條,橫嶺峪這包膿也非擠不可。說他拔釘子,他今天就是來拔釘子的。他在心中冷笑了一下:「去把你們公社書記叫來。」

潘苟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人群後面。「你們都讓開,圍著縣委領導幹什麼?」他比平時聲略低一點地吼道,「解決問題也不是這樣解決。」人群迅速給他分開了道,他來到了李向南和常委們的面前。

「是你讓他們來攔路告狀的?」李向南聲音不高但目光嚴厲。

潘苟世原本對這位縣委書記心理就很複雜。「縣委書記」這四個字,還有「大北京人」都讓他有些敬畏,但「知識青年」這個稱號又多少讓他有些輕視。他來的時候還是腳步噔噔的,氣也挺粗,但是,這會兒往縣委書記面前那麼一站,又被劈頭蓋臉地問了一句,他頓時有些慌亂起來。「不,不,不是……」他又露出口吃。大概覺得這樣說不妥,乾脆硬撐起來,用彙報的口氣說道:「橫嶺峪坡地多,地塊碎,井又少,澆水的矛盾就是解決不了。」

「你是拿這來證明包產到戶行不通,肯定要完蛋,是嗎?」李向南又嚴厲地盯著他問。他就要這樣針針見血地敲打潘苟世。

潘苟世又有些慌亂了。他原來還沒這麼明確想過行動的目的,李向南這麼一揭,他自己也看明白了。他太知道政策上反對中央是什麼問題了:「當、當然不是。是想請示李書記這樣的問題應該怎麼解決,每天都有這事。」

「我不管。」李向南說著就帶領常委們往公社走,人群讓出道來。他回頭一指人群,對潘苟世用不容違抗的口氣吩咐道:「由你解決。十分鐘之後到公社來。解決不了,縣常委可以換個能解決的人來當公社書記。」

聽著潘苟世在身後大聲對那群農民講話,李向南和常委們浩浩蕩蕩朝公社走去。路邊的楊樹下渠水歡暢地流著,兩邊齊胸高的玉米地散發著蒸人的濕熱,渠水分出一條條支流淌進地里。潘苟世那手足無措的樣子又在他眼前浮現出來。看來,上上下下對他的下鄉之行是有針鋒相對的對策的,這一點出乎他的意料。雙方都在出乎對方預料地行動,這正是有深度的較量。他必須有更有力的行動。想到這裡,他感到一種衝動,步伐也變得有彈性了。

當縣委常委們經過店鋪相夾的街面到了公社大院,潘苟世隨後也哈著腰趿拉著步子急匆匆趕到了。他不是草包,搶水糾紛他已然發落了。開頭就挨了縣委書記敲打,使他心中有些發毛,預感到今天有些凶兆。他更緊張了,也更橫下心了。他點頭哈腰地把縣委領導們請到公社小會議室。會議室就在西邊那排房子的中間。門在當央,四個窗戶在兩邊,教室般大小,已如他事先吩咐的那樣布置了:中間用四張高低不一的棗紅漆方桌拼成一條長會議桌,圍放著高低不一的椅子凳子。迎面的白灰牆上,一溜掛著五六個裝獎狀的鏡框,還掛著兩面錦旗。

潘苟世訕訕地指著牆上的獎狀,想逐個介紹一下。

李向南淡淡地擺了一下手:「這都一目了然,不用介紹了。」

潘苟世笑笑,還不甘心,又硬撐著臉皮介紹了兩句:「這春耕獎是大前年顧縣長在橫嶺峪抓的點,他最關心。那個綠化獎是鄭書記還沒調地區前,也是前年吧,來蹲點抓的。鄭書記家是橫嶺峪的,他最了解橫嶺峪的底了。」

誰說他粗中沒細,這就是他事先想好的譜,擺了出來。

李向南一句話就給戳打了:「擺這是給你撐腰了?三年前的事也不管現在。」這會議室的布置,潘苟世的話,都讓李向南想起剛才一進大院門口,迎面在影壁牆報上看到的潘苟世那首「計畫生育真謂好」的「七絕」。

那首「七絕」是夠絕的。「真謂」和「黨的旨意」幾個字,讓人一下聞到了潘苟世那股氣味。常委們在影壁下圍著看了一會兒,李向南注意到小胡看完那首七絕,露出的一絲譏諷。康樂一邊看一邊對李向南小聲笑道:「這忒有人物感。勁兒夠難拿的。真是詩若其人。你看,牆報頭條這規格。」

影壁牆是青磚砌的,三米來高,四米來寬,正面漆成紅色。在右面牆報紙沒佔滿的地方,紅漆下隱隱露出一個很大的白色字「寨」。想必全文是「農業學大寨」。而在斑駁脫落的地方則露出白灰茬,在這層白灰下又露出一層年代更久遠的紅面,一個黃色的林氏字體的「舵」字依稀可辨。想必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過一千年,要一層層細心剝落著考古的話,一定會看到這個影壁記錄的豐富的歷史層次。現在牆報就用五顏六色的薄有光紙毛筆抄了貼在上面。有報紙上的文章摘抄,有表揚好人好事,有預防腸道傳染病的問答,早已被雨淋皺潲破。唯有潘苟世的那首「七絕」是專用寫春聯的大紅紙抄的,字也比其他字大五六倍,顯顯赫赫地冠在上邊。這種獨特規格,透露出一種土王爺的氣味。

李向南面對著這麼一堵「歷史滄桑」的影壁,連同大山下這麼一個空落的正方大院和在大院里停放的一個手扶拖拉機的壞舊拖斗,心中有些慨嘆。這個荒僻山區,在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離北京不知隔著多少層次。在廣大的底層要都是這樣的人稱王稱霸,中國從根本上就不會有文明和進步。

這時,常委們都圍著長條桌紛紛坐了下來。潘苟世也最後落了座。他雖然恨李向南,但他一切都照規矩辦事。見李向南坐穩了,他便攤開材料小心地問:「李書記,那我開始先彙報吧?」

「全面工作不用彙報了,今天不作全面檢查。」李向南輕輕擺了一下手,「有總結材料,給了康樂同志吧。」

潘苟世愣怔了:「李書記,那檢查哪方面呢?」

「有什麼問題先談談吧。」李向南擺擺手,掏出支煙來,點著火,又轉過頭和康樂小聲說了兩句旁的話。

潘苟世又掏出駝秘書準備的另一份材料:「問題……嗯……我們有許多實際問題,不知道怎麼解決,都連著政策。」

「像剛才那搶水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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