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潘苟世馬上去找公社駝秘書。秘書辦公室在公社大門拱形門洞的一側,對面另一側是個黑板牆,上面是各大隊計畫生育統計表。秘書辦公室面對著門洞有個方窗,可以看見人進人出,是個傳達室的位置,駝秘書也就兼著收發和傳達。

推開門,屋裡很暗,一個年輕後生正拿起話筒要打電話。

駝秘書傴著身子趴在桌上填著什麼表格,抬頭看見潘苟世進來,駝秘書那乾瘦多皺的臉上立刻露出一絲驚怯。他一把抓住年輕人手裡的話筒按下來,叨嘮道:「我不是跟你說了,沒請示潘書記,不要隨便打電話。」潘苟世瞪了年輕人一眼。那是前面街上雜貨鋪里的售貨員,這會兒嚇得臉都白了。

其實,老百姓來公社駝秘書這兒打電話,過去多少年是平常的事。「棉花軟,羊毛細,駝秘書的好脾氣。」這句歌謠是橫嶺峪老幼皆知的。潘苟世一來橫嶺峪走馬上任,就看著不順眼了。隨隨便便都跑到公社打電話,鬧哄哄的像什麼樣子。好像這地方你們想來就能來。這簡直是對他這公社書記神聖權力的無視和侵犯。他規定從今後,外人一律不許擅自在這兒打電話。這是領導機關。有人要打怎麼辦?只好請示他。只要你潘書記長潘書記短一央求,他便會痛快地說:「嗯,這次就照顧你特殊情況吧。」駝秘書若不在場,他就隨便撕塊紙,日曆也行,煙盒也行,寫上個「潘」字,派頭很大地一遞:「拿著這條去找駝秘書吧。」久而久之,橫嶺峪多了一句俏皮話,誰要去公社打電話,就說「我去特殊情況一下 「。他那簽著」潘「字的紙片也就成了橫嶺峪的獨特」證券「:電話票。方圓十幾里地已有歌謠為證:

橫嶺峪,有三寶:

坡下的棗,山上的葯,

潘書記的電話票。

橫嶺峪出藥材,出核小肉厚的大紅棗,電話票也與之齊名了。

不過眼下駝秘書沒這麼多意識流,他要把年輕後生回護過去。」他剛才沒找見您,他父親有急病,很著急,想給縣醫院打個電話。「老頭編個理由解釋道。

「公社醫院看不了?」潘苟世臉色和緩多了,誰都知道他喜歡孝子。

「不是,是……這兒可能看不了。」年輕人語無倫次地支吾道,「噢,潘書記,我剛才還看見您的大虎了,可真虎氣。」

「好,我和駝秘書有事商量,你去總機室打吧。」潘苟世說著,撕下片紙寫了個「潘」字遞過去。年輕人拿著「電話票」感激不盡地走了。

「給縣委書記彙報的材料準備好了嗎,老駝?」潘苟世問,滿公社幹部,他只對駝秘書這樣尊稱,滿公社幹部也只有駝秘書沒有在潘苟世上任後的大換班中遭撤換。因為駝秘書是他小學時的啟蒙老師。

「準備好了。」駝秘書伸出乾瘦皮皺的手,抖抖地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稿紙慢慢遞給他。他接過來翻了翻,其中一份是公社總結,掀到最後,看到小標題是計畫生育,看來什麼都沒遺漏,便合住了。

「都是按照我說的整的吧?」他問。

「啊。」好一會兒駝秘書才毫無表情地答道。他又傴著腰,戴著老花鏡趴在那兒一筆一筆填他鋪了一桌的表格了。因為眼睛不好,他一次一次往前湊著辨認著數字。

「沒什麼走樣吧?」

「我敢嗎?」駝秘書頭也沒抬,冷淡地說道。

潘苟世賠不是地笑了笑,他知道這位啟蒙老師對自己一直有些不滿,但自己知恩必報。而且這位老先生的安守本分,是讓他非常放心的。有什麼話,潘苟世總願意和他說說。他拍了拍手中的材料說:「憑這,就要把他縣委書記的嘴全堵住。沒那麼好挑刺的。」

駝秘書透過老花鏡看了他一眼,好像辨認一個陌生人似的,然後繼續填他的表格。

「駝老師,您不懂這政治。」潘苟世說完,轉身就走。

駝秘書慢慢轉過頭看著他走出去的背影,半晌,才回過身來,獃獃地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潘苟世剛一走出駝秘書辦公室,就撞見了公社副主任潘來發。這是他的本家兄弟,潘苟世親自把他提拔上來的,他用人沒有避嫌的概念。

「怎麼才來,不知道今天有事?」潘苟世瞪起眼說。

潘來發原是公社磚瓦廠的會計,濃眉大眼,眼睛滴溜溜轉,很是機靈,長白臉,窄下巴,薄嘴皮,話說得快。橫嶺峪人說他三快:嘴快、腿快、心眼快。叫慣了就都叫他潘三快。他此時涎著臉笑道:「就是那幾個招工指標的事,還有孟堡大隊的大隊長安排誰干,這兩件纏住我沒完。我這不是一大早請示你來了。」

「咳,什麼事都非我親自過問不行?」

「不請示你,橫嶺峪誰敢做主啊?」潘來發討好地說。

「你們不會啥事做做主,不能替我分擔點?」

潘來發閃著眼睛察看了一下潘苟世的表情,賠著笑試探地說:「噢,這兩件小事我是做了個小主。大隊長我打算安排玉山干,那幾個招工指標,我已經答應給了……」

「做了主,還來請示我幹什麼?」潘苟世臉色一下變得鐵青,「你要管就管到底,有什麼請示的。」說完甩手就走。

「我這不是找你請示來了。」潘來發連忙嬉皮笑臉地跟上來。

「遇到得罪人的事,你們就推到我這兒;好事你們都搶著做主,當好人。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潘苟世猛然站住,瞪起眼珠訓道,「有誰要來,你們不知道?還在忙這些亂七八糟。」

「你昨天說的事我都做了安排。」潘來發摸不透潘苟世怎麼這麼大火,他小心地說道。

「安排一遍就夠了嗎?大意失荊州,你明白嗎?」

唾沫星子飛在潘來發臉上,明知道這位叔伯哥有肺結核,他眨眨眼也沒敢擦。「大意失荊州」這話當什麼講他沒聽懂,更不知道這話來源於顧縣長。

「我再去安排安排。」他賠著百罵不惱的笑臉說。

「去吧。」

「對了,還有一件事。」潘來發拔腳要走又站住,「上橫嶺大隊又有人因為澆地搶水打起來了,還傷了人。」

「嗯?」

「我準備馬上去一趟,別讓他們鬧到公社來。他們正鬧著要到公社評理呢,讓縣委書記撞見不就麻煩了。」

「麻煩什麼?大隊解決不了,找公社也解決不了。讓縣委書記解決嘛。好好的水利系統,分田到戶,你屁股大一塊,我巴掌大兩塊,切成亂七八糟,能不搶不打嗎?他姓李的不是成天叫改革嗎?讓他來解決吧。」

潘來發眨著眼,很快明白了他的用心,「對,讓他們找縣委書記鬧就對了。」他討好地說,「像這搶水問題,是個普遍性問題,誰也解決不了。」

潘來發走了,潘苟世氣消了。發完威風,他格外舒坦。他轉圈巡視了一遍寬大方正的公社大院:東西兩排磚瓦房寬寬敞敞,北邊一道圍牆,南邊開著大門,整整齊齊,大大方方,讓他看著舒服。他在農機廠,看著農機廠親;來公社,看著公社親。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的人民地位高,他就是橫嶺峪人民的代表……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隨便想著,他繞過貼著牆報的影壁,穿過門洞,出了公社大院。

公社大門前面一個緩坡下去,就是一段直趟趟的土街,南北不過半里長,兩邊是供銷社、雜貨鋪、收購站、飯館、信用社……這會兒,人們都在外面乒乒乓乓下板開門。照理說,背上手站在公社門口,背靠著大院後面的橫嶺山,居高臨下俯看整個鎮容,最能感受到一種在橫嶺峪當家的主人感。遺憾的是,他還沒學會這種背手而站的姿勢,那是他眼紅的又是他一直沒學會的派頭。為此,他十分佩服顧榮。那個坐姿,那個站勢,那上下一身氣派,都是多少年的身份修鍊出來的。而他,不要說這樣背手而站做不到(他試過一兩次,臉紅脖子燒,渾身彆扭,手好像被捆著,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別人看上一眼就不自在),背著手來回踱步他也沒學會,甚至,他不習慣一個人站在那兒不走動。沒辦法,誰讓自己是土包子出身呢。他趕走腦子裡的自卑和懊惱,照每天早晨的老樣子,哈著腰趿拉著步子往街里溜達。兩邊的人都轉過笑臉向他打招呼。每天這種時候他往往情緒特別好,但是,今天這樣走另有目的。他要四面巡視一下,防患於未然(這個古詞他多少年就念不順嘴,但他就喜歡這彆扭的古味),「做過細的工作」。

今天有些怪。他老覺得有些不放心的地方,又想不起來。看見的,到處放心;看不見的,好像到處不放心。一張張恭敬的笑臉讓他放心,笑臉後面又有什麼讓他不放心的。這是怎麼搞的?等一條街面走完,長途汽車站橫在面前,路的斜對面,隔著一片菜地幾簇農舍,遠遠看見省農科院研究所,他彷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宋安生這兩天早晚就在那裡混。他和他們是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潘苟世最喜歡用成語罵人,一個詞不夠兩個,兩個不夠三個,解氣為止。他最喜歡的一本書是二十多年前上初中時買下的《成語詞典》。在農機廠時,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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