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明天要下鄉。傍晚,李向南轉了轉,準備到幾個幹部家看看。

一進庄文伊家,庄文伊正在和妻子吵架。他妻子也是個大學畢業,搞植物栽培的,正在訓斥丈夫:「你就是頭腦發熱。你又不搞政治,參與那些幹什麼?得罪了顧榮,又和李向南鬧得這麼僵,還不如在家寫你的書。」她一邊說著,一邊系著圍裙收拾家。晚飯後的碗筷還狼藉地堆在桌上,兩個四五歲的男孩在地上互相揪打著,小的哇哇哭。

「你們鬧什麼?」庄文伊煩躁地沖孩子嚷著,揚手要打。

「你有氣沖孩子撒什麼?」妻子一邊上來拉孩子一邊戧他。庄文伊使勁唉了一聲,立起身要往外走,迎面看見站在門口的李向南。

「怎麼內戰了?」李向南笑著進了屋。

「他明明不是搞政治的人,可還覺得自己挺行。已經有人說他是野心家了。」做妻子的繼續數落著丈夫。

「搞政治有什麼難的?」庄文伊不服氣地說了一句。

「我看你就有些野心。要當什麼政治學術家。不直接搞政治,可要站在政治家之上,用理論去指導政治。」

「你胡說八道什麼?」庄文伊惱羞成怒,他並不願意把這「野心」公佈於眾,有些話只能是夫妻間說的。

李向南笑笑,他太理解這些了:「當政治學術家算什麼野心?都要有點這『野心』,對社會倒是好事。 「他打著圓場,一邊接過庄文伊遞過來的煙,一邊把這個家掃視了一遍。靠窗的一張寫字檯上,攤著一攤書籍資料,上面有個檯燈。靠牆的一架放下機頭的縫紉機上也堆著一堆資料,也有一盞檯燈。」你們這是夫妻倆各自一攤陣地吧?「李向南坐下來說道,」老莊,我歡迎你當政治學術家,經常給我們這些干實際事的人一些指導。「

「你不要來安撫我。我不怕受氣,也不怕和你爭吵。只要為改革,值得。」庄文伊帶著情緒說道。他呼啦拽過一個小板凳,一屁股坐下,用力抽了兩口煙:「改革的關鍵是什麼?第一是決心,第二是決心,第三還是決心。沒有決心,真正的改革者都要被你們犧牲掉的。 「庄文伊說著情緒激動起來,他騰地站起來,從書架上嘩啦啦抽出幾本書,」你看看世界經濟史和科技史,對比一下咱們的情況。只要徹底擯棄舊體制,破釜沉舟,就能成功。這是歷史的潮流。「

李向南笑著擺了一下手:「我今天來是和你們拉家常的。關於改革的爭論,咱們明天下鄉了再進行。」

「下鄉能爭什麼?」

「結合具體問題爭啊。」李向南說道。

和庄文伊夫妻閑聊了一會兒,李向南起身告辭了。看來,要說服這位書生意氣的「激進派」不是很容易的。思維方式是天下最頑固的東西之一。看明天開始的下鄉之行吧。

李向南要看的第二個人是龍金生。他單身一人在縣城借住著一間民房。一進院門,他聽見龍金生在不耐煩地喊「不行」的聲音,他不禁站住了。他第一次聽見龍金生粗腔大嗓地發火。這是個大雜院。龍金生站在他住的那間房子門口。

門外站著一個穿藍補丁衣服的農村婦女,看樣子有五十來歲。她不時小心地看看龍金生,正在哀求他什麼。「你就一點不管管?」她低聲說著。

「這事我不能管。」龍金生說。

「這又不犯政策……」

「這就是最大的犯政策。」

「你一個都不管?」

龍金生不耐煩地長嘆一口氣。

「我求別人幫著辦,你這次別攔,行不?」農村婦女又怯怯地看看龍金生。

「不行,我告訴你不行。」

「我今天為三小子求你一回。」

「你咋這麼渾啊。」龍金生髮火了。

李向南進了院子:「怎麼回事,大嫂?」他看了一眼龍金生,向那個農村婦女問道。龍金生要攔又不能攔,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有啥事兒呀,大嫂?」李向南又一次問。

「你別管她。」龍金生一擺手對李向南說道。

那個農村婦女想要說什麼,看了看龍金生,又閉住了嘴。

「怎麼回事?」李向南看著龍金生問道。

「他是我老伴。」

李向南愣怔了。他知道,龍金生在古陵當了二十多年縣級領導,至今沒有把老婆孩子轉為城鎮戶口。「大嫂,您有什麼事?」李向南問。

「三小子要在城裡找個工作,公社、縣裡都有人給辦了,文件都下了,他擋住不準。」

「別嘮叨這些好不?」龍金生生氣地說道。

「家裡兩個老人七八十了,都有病,一個癱瘓。三個孩子,老大是殘廢;老二出去當兵了;老三今年十七,要找個工作,他又說不行。」

「你今天咋了,不懂個理了?」龍金生瞪起眼訓道。

「我咋不懂?」龍金生老伴流出眼淚,「跟你三十年了,伺候老人,一個個孩子帶大,我跟你叫過苦?你在外面做事,我拖累過你?」有旁人同情,女人訴開苦了。

「你別給自家丟臉好不好?」龍金生暴躁地說,「這是咱們新來的縣委李書記。」

龍大嫂抬眼看了一下李向南,一下止住了哭訴。她扯起衣襟擦了擦眼淚,低下頭,「李書記,你們有公事你們商議吧。我走了。」

「不不,龍大嫂,我沒事。你有什麼困難,和我說說,行不?」李向南連忙說道。

「我沒困難,都挺好的。我剛才是瞎胡亂說呢。」她垂著眼皮說道,然後看了龍金生一下,「他爹,那我走了。」

「這錢你帶著。」龍金生把五元錢塞給老伴。

「你留著用吧。你一人在外,一個月只留十塊錢哪夠哇。家裡老人、孩子什麼都不缺。」老伴把錢推回來。

龍金生把錢又塞到老伴手裡。「你扯塊布吧。」他看著老伴的補丁衣服說道。老伴看了龍金生一眼,眼睛一濕,低下了頭。「我過兩天抽空回家一趟。」

「不用了。你忙你的公事吧,地里的活我能幹。李書記,我走了。」

「這麼晚你還回山上?」李向南問。

「村裡有拖拉機回去。」

李向南看著龍大嫂走出院子,好一會兒才轉過臉來:「你每月除了給家裡,就留十塊錢生活費?」

「不喝酒,不用買紙煙,夠了。」龍金生卷著小蘭花煙說道。

「你一直沒申請過救濟?」

「西山上窮的不是我一家,禿山旱坡的。」

李向南看了龍金生一眼。這也是這貧窮落後的土地上培養出的一種幹部。他們一輩子記住了與民共苦,卻缺少更高的歷史遠見。「家裡分的地就你老婆一個人種?」他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啊。」龍金生蹲下應道,然後揚起了臉,「李書記,有幾個政策性問題要請示你,城關公社有人自己包了汽車搞運輸……」

「有關工作的事今天不談,」李向南笑著擺了一下手,「等明天下鄉再談。這會兒咱們隨便聊聊。」

李向南從龍金生的家庭狀況開始談起,一邊扯一邊想:庄文伊在家裡和妻子爭長論短,其實正是一對最和睦的夫妻,兩個人都想努力干點事業。龍金生和老婆是患難與共。就是顧榮,在家也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但是,由這些人組成的政治格局卻矛盾挺尖銳。政治的關係也許是最嚴峻的關係吧。自己如何在嚴峻的對立中掌握策略,爭取多數,形成主流,開闢道路呢?

兩個人正扯著,外面一聲停放自行車的聲響,小莉一股風刮進了院子:「我找著你了。」她看著李向南,一拍手快活地笑道。

「找我?」李向南奇怪地問。

「我給自己出了個難題:能不能半小時內在縣城找著一個人?我選擇你作目標找了一下。這不是,」她抬腕看了下小坤表,「二十七分鐘就破案了。」

李向南哈哈大笑。連從來不笑的龍金生也止不住露出一絲敦厚的笑意。李向南就此站起身告辭。

在縣城街上走的時候,李向南感慨地談到龍金生訓老婆的一幕:「老龍是一輩子兢兢業業啊。」

「那有什麼用?」小莉不以為然地一甩短髮。

「怎麼叫沒用啊?」李向南含著批評的口吻說。

「有小汽車不坐,每次下鄉騎上自行車扛上行李卷,一股子艱苦樸素。可一輩子也沒領導老百姓致富,那艱苦樸素有什麼用?咱們共產黨有一批這樣的幹部。」

「艱苦樸素也是需要的嘛,這叫同甘共苦嘛。」

「算了吧,你這縣委書記又裝模作樣。」

「你怎麼又來了?」李向南笑道。

那次李向南端著飯碗從機關食堂排隊打飯出來,碰見小莉:「嗬,又自己打飯啊?你這縣委書記怪忙的,不會讓灶上給你送去?」

「那像什麼樣子?」

「排一次隊一二十分鐘,你有時間多為老百姓解決一個問題不就都有了?搞什麼形式主義,你不是最反對形式主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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