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每天早晨在縣城轉一圈,也是顧榮的習慣和享受。

當他背著手在清冽的空氣中從這條街慢慢走到那條街時,能在人們笑臉相迎充滿敬意的招呼中,感到一種當家長的權威地位和心理滿足。這是他每日清晨必做的精神操。再瞌睡倦怠,一做這套精神操,也便舒暢抖擻起來。但是,李向南來了這兩周,不僅在各個方面侵犯他的利益,居然也和他爭奪起這個特權。顧榮清晨在縣城踱步而行時,不時與李向南相撞。這讓他惱火。因為一見面,他就想到李向南是縣委第一把手這個巨大的現實。他顧榮雖然是老古陵,根深葉茂,權重威高,但是,人們對第一把手的敬重和笑臉絕不會比對他的少。

他當然不會退卻。他每天清晨散步更一天不漏,更早。

和李向南照面就照面,越是照面,越是讓他意識到清晨出來散步的必要性。今天早晨為了去車站接小莉,他四點鐘就起來了。這會兒回到家,雖然有點疲睏,但一看錶,還不到七點,他又背著手出了家。

剛出院子,馮耀祖低著胖腦袋迎面而來:「顧書記,我正找你。」

「怎麼了,慌慌張張的?」顧榮不滿地批評道。

「今天早晨小組討論會上,他們就干開了!」

「他們是誰啊?」

「李向南、庄文伊他們唄。噢,那個林虹也回來了。」

顧榮又不滿地看了看他:「就這些?」

「就這些。」馮耀祖小心地看著顧榮。

「那有什麼?」顧榮有些不耐煩,邊說邊邁開方步往外走。

「那……該怎麼辦?」馮耀祖略哈著腰跟了兩步,小心翼翼地問。

「怎麼辦?」顧榮冷冷地看了馮耀祖一眼,刻滿有力皺紋的大臉盤上浮出一絲不屑,「該吃飯就吃飯,該睡覺就睡覺。就這麼辦。」

馮耀祖愣怔地站在那兒。

顧榮走了兩步站住,回頭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煩地訓斥道:「以靜制動,懂不懂?」

馮耀祖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你這兩天不在學太極拳嗎?懂不懂因勢利導,順勢化勁,四兩撥千斤?」

「……懂,懂。」馮耀祖依然似懂非懂。

「要從容點,看著情況來,不要幫倒忙。這能懂吧?」

「我懂。」這下,馮耀祖真懂了。

「這就行了。」顧榮臉色和緩了。恩威並施原是政治家的必要手段。「沒條件,形勢不成熟,寧肯穩穩噹噹坐在那兒不動,不要毛毛躁躁的。」他諄諄教導地說,「搞那些說三道四、流言蜚語沒多大意思,別鼓搗那些小聰明。你不是會下象棋嗎?有時候局勢僵著,需要走兩步閑棋。」

「我懂了,什麼事有機會才下手。」

「什麼叫『有機會才下手』,這是共產黨的語言?」顧榮又微微瞪起眼,略含不滿地嗔道。

「啊……」馮耀祖滿臉堆笑,「什麼事要因勢利導,實事求是。」

同一種意思有多種說法,這是人類的語言藝術。冠冕堂皇的言語比露骨的言語更含蓄,因而也更可怕。

顧榮目光中含著批評,看著馮耀祖愛護而又諷刺地哼了一聲,又朝前走了。這些人吃了一輩子政治飯,也沒學會怎麼當領導。

他顧榮自己呢?

1945年在古陵參加革命,一開始當文書,也是個蓬蓬勃勃的楞頭青。解放後在縣裡當幹部,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在縣裡許多「衙門」干過,很有些跌宕起伏。幾十年來歷經運動,用他的話講,正面經驗反面教訓都有。他總算真正了解了中國國情,懂得了主觀要符合客觀。每想到此,他不勝感慨。現在,他有了一整套習慣性的經驗,有著一整套政治章法和條件反射。他總能恰如其分地適應各種環境。論能力,他或許可以管一個地區,甚至管一個省,他思想深處十分自信這一點。但是,他也有一言難盡的種種曲折,始終不得施展他的能力。搞政治,條件和機遇常常比才能更重要。對於這一點,他也有他的理論解釋:條件和機遇是客觀的,才能是主觀的,客觀決定主觀。這不是唯物主義的結論嗎?

如果問他有什麼特點,幾乎很難說他有什麼突出的特點。特點就是稜角,有那麼多稜角對於搞政治是並不適宜的。或者說他很全面,或者說他沒任何特點。既有一定的文化(有,但並不太多。這個分寸對於一個真正的領導幹部形象是很重要的);又有相當的經驗。適度的耐心,適度的果斷,適度的和藹,適度的嚴厲,適度的風趣,適度的幽默,適度的謙虛,適度的威嚴,適度的原則性,適度的靈活隨和。一切都是適度的,可以說他是個標準的領導幹部。

萬事適度,這不是政治老練的標誌嗎?

這位顧榮連他的舉止言談,音容笑貌,包括開會時講話的神態,抽煙喝茶的架勢,握手的握法,見了年輕人一邊握手一邊輕輕拍拍對方肩膀的親切樣子,叫小鬼的叫法,噓寒問暖時關懷的風度,都像我們電影銀幕上領導幹部的標準形象。他自然要用這個「標準」來衡量別人啰。

他家在縣委後面。出小院,進大院,便到了縣委機關。康樂和縣委圖書資料室的幹事李小芹各在胸前抱著一大堆書刊過來。

「顧書記。」康樂站住打了個招呼。

顧榮含笑點點頭。除了對自己的親信,他對其他人向來是和藹的。

「這是向南貼的?」顧榮一抬頭,看見縣委書記辦公室門上的對聯,臉色有些難看。特別是第一副對聯,白紙黑字,刺得他有些悻惱。

「是。」康樂答道,他觀察著顧榮臉色陡然變陰,覺得很有意思。

顧榮鼻孔里無聲地哼了一下,轉身要走。

「這一條,得道多助,是小胡一早情緒老大送來的。」康樂這才來得及把話又補充上。

顧榮站住,立刻反應過來,想見到這裡的一切,臉色又變了過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看你清醒不清醒?他重新抬頭端詳這副對聯,眼前浮現出小胡那針對李向南的充滿敵意的目光。

「這像什麼樣子?」他皺著眉頭說,「一個幹部,跑到縣委書記門口來貼這樣的白對子,簡直不成體統。」

「向南讓貼的。」

「誰讓貼也不行,對領導有意見可以提,搞這些名堂幹什麼?你通知胡小光,自己貼的自己來撕了。撕完了,準備做檢查……豈有此理。」顧榮一瞬間感到這件事是個可以大做一下文章的政治題目。藉此,可以大大激化胡小光及一批幹部對李向南的敵對情緒。許多重要的時機都是這樣憑經驗在瞬間抓住的。抓住一個具體時機,勝過幾大篇苦思冥想。

「這是向南自己親手貼上的。」康樂卻又添上一句。

「向南自己貼的?」

「是,」康樂看著顧榮的表情說明道,「向南說他很喜歡這副對子,自己把它貼上了。他還嫌不夠,又添了這一副。」

顧榮不自然地點點頭。鬧了半天,是這麼回事。他又瞥了一下那副對聯:求通民情,願聞己過,看你開明不開明?這又像是針對他一樣刺眼了。

「顧書記,你早晨也轉轉?」康樂換了話題。

什麼叫早晨「也」轉轉?他顧榮還要跟著李向南學嗎?但是,顧榮並沒有流露什麼。他沉穩地點點頭:「我這是多年老習慣啰,古陵的縣委書記來了去,去了來,換了多少任,我這副書記就多少年還在古陵街上轉。」他說著略挺起肚子風趣地笑了。對這個李向南親手提拔的年輕人,他也要盡量籠絡。從對方營壘中挖出一個勝過己方十個。再說,康樂和李向南又能有多深關係?年輕人和年輕人其實常常是最難處的,這是自己有過的經驗。

「您是老古陵了。」康樂也笑道。

「是啊。」顧榮隨手翻了翻康樂雙手抱的書刊,「……《經濟戰略學》,《中國經濟問題研究》。這是雜誌,《經濟動態》,《中國社會科學》……你這是鬧什麼呢?」他關心地問。

「這些書是向南讓我幫他找來看的。」

「大知識分子啊。」顧榮淡淡地嘆道,然後和善地擺擺手,轉身走了。他見不得李向南這一套。來古陵沒兩天,要這書,要那報,沒有就讓訂,到地區到大學去找。就是當省委書記吧,也不一定要擺這個譜。

他出了縣委的青磚圍牆大院,到了街上。快七點了,商店飯館都在紛紛準備開門。清真小吃店裡的豆腐腦、油炸糕滿街飄香,隔著窗戶,可以看見穿著白褂子的廚師在晃來晃去地忙碌。一條黑狗響著脖鈴,搖著帶白尖的尾巴從街上跑過。人們照例和他尊敬地打招呼。「顧書記。」「顧縣長。」他也含笑點點頭,擺擺手。精神操開始了,他稍稍變得愉快溫和。但是,他頭腦中還縈繞著古陵縣的政治局勢。在今天的提意見大會上,李向南會怎麼樣呢?

「顧縣長,您也轉啊?」迎面打招呼的是中學校的一個數學老師,「李書記剛轉過去,您又轉過來。你們當領導的都願意早晨轉轉,體察民情吧?」

顧榮點點頭,擦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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