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三十一章 盧溝九色

五年後。

世界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歐洲的心臟飄揚萬字旗;東北亞出現傀儡溥儀的偽滿洲國,常凱申被迫改弦更張槍口朝外;日本在1936年的冬天發生兵變,多名大臣被殺,西園寺公望與牧野伸顯這兩位參加過巴黎和會的元老險些遇害,羽田大樹恰好在東京,他被視作軍部的敵人死於軍刀之下。歐洲與亞洲,正如兩頭失控的鎮墓獸,一步一步地衝出墳墓。

民國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公曆七月七日。

京城名偵探葉克難,騎一匹白馬,著一襲青色長衫,頭戴禮帽,腰佩手槍,猶如前清時的俠客。年輕時的威風,已化作滿臉風塵。兩年前,他剛過五十大壽,唇上鬍子越發濃黑,唯有兩鬢多了幾根白髮。媳婦過世已有多年,葉克難打著光棍兒,不是沒有媒人送來過大姑娘或小寡婦的相片兒,他卻從沒看過一個正眼兒。

黃昏時分,葉克難獨自出了廣安門,騎馬來到宛平城。城內駐紮國民革命軍第29軍,正處高度警備狀態,夜間不容任何人馬靠近。葉克難下了馬,借著夜色繞城而過,沿著宛平北城牆步行。

這是最危險的選擇,宛平城北的丰台近在咫尺,駐紮著日本華北駐屯軍第一聯隊。日軍已從三面圍困北平。盧溝橋與宛平縣城,幾乎成為北平對外的唯一通道。宋哲元的29軍困守孤城,以及城外的南苑基地。至於北洋軍閥時代修建的兵工廠,因為改朝換代,早已被拆得一乾二淨。身為北平警察局的偵探,葉克難奉局長密令,來到盧溝橋調查形勢。

雖是盛夏,永定河兩岸的局勢,卻如深秋般肅殺。靜謐的荒野之夜,蛐蛐使勁地鳴叫著。十一孔聯拱的盧溝橋,自金代大定年間便橫跨於永定河上,是為華北最長的古石橋。馬可·波羅曾對這座橋大為讚美,西洋人都叫它「馬可波羅橋」。盧溝橋亦是北京南下中原的必經之地,所有埋葬在清西陵的皇帝棺槨,都必須通過盧溝橋——最後一位,便是光緒皇帝。

橋東頭是乾隆皇帝御筆的「盧溝曉月」,抬頭卻不見一絲月光。葉克難小心翼翼踏上橋頭,若是被中日雙方的士兵當作間諜,必定被亂槍打成馬蜂窩。

盧溝橋北響起隆隆的炮火聲。葉克難躲在橋欄的石獅子下,發現日軍駐紮的丰台一帶,到處是晃動的燈火。如果不是打仗,至少也是一場真刀真槍的軍事演習。天空升起幾道曳光彈,幾乎照亮盧溝橋頭。

儘管空氣中飄滿硝煙味道,古老的盧溝橋仍然保持寂靜。葉克難的眼角餘光,看到一個瘦小的人影掠過。他當即掏出手槍,心想該不是矮東洋的日本偵察兵吧?

那人影一步三回頭,腦後拖著一根馬尾,身上背著個大包袱,還有一把長柄傘,不知何方神聖?

葉克難抬起手槍,低聲喝道:「什麼人?」

「中國人!」

聲音竟似個少女,借著永定河上的探照燈光,葉克難才看清盧溝橋上有個十六七歲的美少女,身著北平城裡常見的大姑娘裝束,鬼魂般浮動在暗夜中。

「你是何人?」

到底是名偵探,不會見著姑娘就鬆懈防備,照舊抬著槍口問道。

「我……我是北平女子中學的學生,請問你又是哪位?」

這姑娘的國語雖然標準,卻不是京片子,想是從南方來的。

葉克難便也亮了底:「北平警察局,葉克難。」

「葉探長?您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名偵探葉克難?」

「如假包換。」

葉克難靠近對方兩步,這張臉孔雖然成熟了些,卻還保持風流倜儻的英姿,讓人看了不免印象深刻。

「你還記得我嗎?」姑娘幾乎把臉湊到葉克難的眼門前,「你抱過我!還親過我!」

「放肆!」葉克難的臉幾乎紅了,退後一大步,「你這丫頭,怎地滿口胡言!」

「那年我才一歲多,我媽說,在西安灞橋,你親我的時候,我還在你身上撒了泡尿。」

「你是……」葉克難瞪大雙眼,等到日本人的探照燈再掃到盧溝橋上,才看清楚少女的臉,端的是個美人兒,眼睛像歐陽安娜,鼻樑卻又像秦北洋,「你是——九色?」

「嗯,我媽是歐陽安娜,我爸是……秦北洋。」

「你果然是秦北洋之女!」

葉克難就差當場擊掌而鳴,十七年前,歐陽安娜要跟齊遠山結婚之際,他還極度反對,如今終於有了答案。

十七歲的丫頭嘻嘻一笑:「現在我叫秦九色。兩年前,我媽把我送到北平讀女中,準備明年考國立北京大學。」

「哦,你媽媽呢?到了北平也不來找我?」

「她又回白鹿原去了。」

聽到白鹿原三字,葉克難皺起眉頭:「你媽媽不在北平,也不在上海,而在白鹿原?」

「嗯,但這是個秘密,我只告訴葉探長你一個人。」

「好吧,今晚劍拔弩張,大戰在即,你緣何來到盧溝橋?」

九色抬頭看天:「嗯……我是來盧溝橋賞月的啊,你看那橋頭不是寫著『盧溝曉月』四個字嗎?」

「今兒是農曆三十,時辰不對,天上見不著月亮。」

九色尷尬地乾咳兩聲:「如今這時局吶,我怕是過兩天,便再也見不著盧溝橋了。」

「編!」葉克難嘿嘿一笑,如同審問犯人,「接著編!」

小姑娘撓撓頭,恰好手上摸著一隻橋欄上的石獅子:「對啦,人說盧溝橋上的獅子數也數不完,今晚我是來數數到底有多少只呢?」

「五百零二個,我數過!」

葉克難脫口而出,九色啞口無言。

忽然,盧溝橋的石板微微一震。兩人面前的石獅子也開始晃動,彷彿即將怒吼。日本人的炮彈打過來了?葉克難拽著九色趴下,雙手保護小姑娘的後背。九色卻用力掙脫他,把頭探出橋欄杆,注視黑夜裡靜水深流的永定河。

又一顆曳光彈飛過天空,照亮盧溝橋下的水面,露出一團渾濁的漩渦,白沫飛濺,猶如趵突泉的噴流,發出隆隆怪聲,甚至溫泉才有的熱量與臭雞蛋味。葉克難無比驚奇,要知北方乾旱,這永定河早已不是當年水草豐茂之地,每年大多斷流。今晚水深不過一二尺,恐怕連小孩都淹不死,如何會有這樣大的動靜?

難道橋底下藏著什麼怪物?

探照燈把夜空照亮同時,水面上泛起層層金光。兩道琉璃色的耀眼光芒,瞬間從盧溝橋底衝出,刺得葉克難睜不開眼。

秦九色趴在欄杆邊,只見永定河裡浮起一對碩大無朋的鹿角,猶如兩株張牙舞爪的參天大樹,卻是森嚴白骨般的顏色。鹿角安在一個野獸的腦袋上,烏黑髮亮的外殼,就像南方大澤里的豬婆龍。它那駭人的雙目,盯著盧溝橋上的老男人與美少女。

※※※

怪物來了。

它的脖頸與後背長滿赤色鬃毛,彷彿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它的身體和胸口,布滿黑色鱗甲。儘管有著利維坦的外貌,它卻擁有直立行走的四肢。秦九色想起剛在北平城的影院里看過的好萊塢電影《金剛》。不同於那隻大猩猩的是,怪物粗壯的雙臂末端生長猛獸利爪,兩條大象般的獸腿底部卻是食草動物的蹄子。它渾身散發熾烈的熱流,腐屍般的刺鼻惡臭,彷彿讓人看一眼都會變瞎,大口呼吸就會中毒身亡。

雖然體型放大了數倍,葉克難卻覺得它有些眼熟——就像他看到秦九色的第一眼,就想起十六年前西安城外灞橋柳下在他身上撒尿的小丫頭。

它是九色。

秦北洋的九色,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宮內,陪伴了小皇子李隆麒一千兩百年的小鎮墓獸。

五年前,上海「一二八事變」,浦東陸家嘴的墨者天工工廠,在日本轟炸機的炸彈下化為灰燼。正在工廠實驗室里做摘除靈石手術的九色,也被炸得粉身碎骨。它卻如鳳凰涅槃,從廢墟中重生成不可名狀的怪物。爆炸讓有毒化學物質泄漏,也讓它吞噬了更多的靈石。它已不再認得自己,甚至不再認得主人秦北洋。它潛入沸騰的黃浦江消失。

它開始在中國的山川湖海遊盪,從長江口走到海南島,穿越萬水千山來到青藏高原的長江源頭。它跨越過黃河、陰山與大興安嶺,想要去長白山尋覓唐朝小皇子的蹤跡——據說終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槨被阿海藏在那裡。但當它殺死成百上千的日本與偽滿洲國士兵,爬上海拔兩千多米的長白山之巔,鑽入冰封的天池,卻發現唐朝小皇子棺槨已被轉移了。

它憤怒地襲擊發電廠與化工廠,將化工原材料與有毒物質作為美食大快朵頤。但在中國遼闊的內陸,找不到近代文明的蹤跡。它只能掘開古墓,吞噬棺材與屍體,呼吸古墓里腐臭的氣息。它不僅能準確地找到墓葬,還能發現盜墓賊也無法探索的鎮墓獸。無論戰國七雄的君主還是十六國的土皇帝,形形色色的鎮墓獸都成了它的盤中餐——九色的體內已經匯聚了上百枚大小不同的靈石,儼然是一座移動的核反應堆。

「它是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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