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十三章 他回來了

民國二十年,公元1932年,一月。

秦北洋回來了。

這是個寒冷的上海冬天,法租界的花園洋房一片蕭瑟,殘雪還沒消融。十二歲的九色看到鐵門外,站著一個流浪漢和一條流浪狗。

流浪漢是個高大的中國男人,穿著關外的羊皮襖子,彷彿剛從冰天雪地出來。他的容貌不過三十歲左右,拖著一頭蓬鬆雜亂的長髮。小九色總感覺在哪裡見過?好像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

流浪狗大得嚇人,彷彿一頭動物園逃出來的野獸,披著赤色鬃毛與灰白色被毛。小九色參加過外國同學的派對,也去過法國與英國領事的官邸,見過洋人養的大狗,全都比不過眼前的這條。隔著鐵欄杆與數尺之遙,她就感覺那狗渾身散發熱量,讓人心裡發毛,肺里發抖,肝里發顫……

蛇貓出現在九色身後,它看到門外的流浪漢與流浪狗,立即發出凄厲的尖叫,拖著小主人的褲腳管往屋裡逃。

歐陽安娜走出洋房,抓住女兒說:「別害怕!就要打仗了,還會有很多流浪漢的,媽媽會給他們食物,給他們尋找住處,不會讓任何人餓肚子。」

安娜從兜里掏出幾個大洋,準備將鐵門外的流浪漢打發走,卻看到了秦北洋的臉。

三年零六個月。

他回來了。

第二天,秦北洋在澡堂子洗出三斤污垢。他換了一身新衣服,不再是流浪漢,而成了體貌魁梧的奇男子,來到上海大世界遊樂場。

齊遠山、歐陽安娜,還有女兒九色,正在大世界門口等待秦北洋。坊間傳說上海即將開戰,洋人管理的租界卻是歌照唱、舞照跳、馬照跑。燈火輝煌的大世界,中國人西洋人甚至印度人都來湊熱鬧了。秦北洋與齊遠山輪流把小九色架在脖子上,讓她玩得不亦樂乎。

安娜站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回想十七歲那年,大世界開張那天,三個少男少女,一起在燈火中遊玩的情景,真箇是宛如昨日。女兒九色是個人精,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的憂傷,牽著安娜的手問:「媽媽,你幹嘛難過的?」

「九色,我們回家吧。」

司機開著凱迪拉克轎車,先行送歐陽安娜與九色母女回家了。

大世界門口,只剩下秦北洋與齊遠山兩人。

「北洋,好久不見。」

齊遠山點了一支煙,紅色火星在北風中飛舞,手指頭微微發顫,這可不是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取敵方上將首級的風格。

「遠山,好久不見。」

齊遠山看著大世界的霓虹:「三年零六個月前,我們剛從清東陵出來,你為什麼一聲不吭地消失了?」

「我去殺阿海。」

「找到他了嗎?」

「沒有。」

「那你去了哪裡?」

「我和九色去了東三省,就算找不到阿海,我們也想找回唐朝小皇子的棺槨。」

每次秦北洋說起「九色」,齊遠山第一反應都會想起十二歲的小九色——到現在他還把九色當作自己的女兒。

「兩年前,我奉命出使關外拜見小六子。東三省是日本侵略中國的基地,駐有關東軍重兵。阿海種種行為背後,都有日本人與奉系軍閥的影子。唐朝小皇子的棺槨,若還在中國境內,最有可能便是東三省某處。那邊尚是地廣人稀的處女地,有的是崇山峻岭隱藏寶貝。我私下請求小六子尋覓秦北洋。不久有人報告,在鴨綠江邊的高句麗古墓群,看到一頭猛獸挖掘墓穴,還有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操縱猛獸。這一人一獸,都不近人間煙火,無人能夠靠近。哪怕小六子出動騎兵搜捕也無濟於事……

秦北洋垂首承認:「那就是我和九色!我打聽到,長白山天池,有人封鎖了上山道路,幾年不通人煙。九色也對長白山方向有了感應。唐朝小皇子的棺槨,曾經在中原制高點的太白山存放十多年,從太白山轉移到長白山,亦是東三省海拔最高之處,符合阿海與中山的習慣。何況長白山天池靠近朝鮮,那邊是日本人的殖民地。當我跟九色前往長白山,路過瀋陽,剛巧遇到一樁大事。」

「九一八事變?」

齊遠山眉頭一揚,手中煙頭微微顫抖,一片煙灰飄過。

「一夜間,日本攻佔瀋陽全城。戰火硝煙之中,此去長白山絕無勝算。關東軍定會派遣重兵保護阿海及其巢穴。國讎家恨間,我只能選擇國讎,而將家恨放在一邊。我與九色撤離瀋陽,跟隨東北軍的潰兵來到錦州。」

「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當行。溫柔鄉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瀋陽。」

齊遠山吟出馬君武在上海報紙上模仿李商隱「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的詩作,譏諷小六子沉迷於電影明星,枉顧大好山河淪陷,堪比北齊亡國之君。

「一馬平川的東北平原,錦州是唯一可以踞險死守之地。三百年前,袁崇煥死守寧遠、錦州一線,先後痛擊努爾哈赤與皇太極父子,獲得寧錦大捷。」秦北洋忿忿道,「數萬東北軍困守孤城,進也不是,退也不成。我只盼著能用唐刀與十字弓,還有九色的鹿角跟日寇殺個你死我活。」

「那時我也在錦州啊!我代表常凱申前來視察,怎麼沒見到你?」

「遠山,我們這輩子錯過了不止這一次吧。」

這話讓齊遠山沉默半晌,他掐滅煙頭,轉移話題:「我聽說,末代皇帝溥儀已潛至旅順,成為日本人的傀儡,下一步恐怕是成立『滿洲國』。」

「溥儀叛國投日,雖有種種原因,東陵盜墓不可不提——孫大麻子掘了溥儀的祖墳,洗劫慈禧太后的棺材,沒受到國民政府的懲處,血海深仇卻已種下。」秦北洋想起十多年前,在故宮撞見溥儀的那個清晨,「阿海的計謀已然奏效,他為日本軍部立下了大功一件。」

「北洋,那你這次來上海是為了……」

「為了九色!」

秦北洋閉上雙眼,想起東三省漫長而嚴酷的冬天……

※※※

那是1931年的最後一天。

錦州降下大雪,渤海凍上厚厚一層冰,城內外軍民苦不堪言。關東軍已集結大軍,一場血戰在即。

秦北洋與九色住在錦州城外一座古墓中,只有在這種環境,他才能遏制肺里的癌細胞。凌晨時分,當他抱著一堆古人的枯骨,從破碎的棺槨里醒來,卻發現九色不見了。秦北洋衝出古墓,尋找他的小鎮墓獸,天空仍如鍋底般黑。東方地平線上的晨曦遲遲被壓著出不來。荒野白茫茫一片。他心急如焚地打出馬燈,照亮一串九色的足跡,就像一隻馬鹿,或是一匹公狼。

翻過一道險峻山崗,進入白雪皚皚的谷地。足跡盡頭,黑魆魆的地下亮起一團琉璃色光芒。到處都有被挖掘的痕迹,白雪間堆積黑土,暴露地下的墓室門與棺槨殘跡。原來是個古墓群,秦北洋將馬燈對準墓穴口的石碑。碑文蒼茫遒勁,多半是魏晉南北朝的。潛入墓穴,但見鬼火森森之中,一尊怪物蹲伏在棺槨前,雪白鹿角刺破棺材板,挑出墓主人遺骨,大口吞噬棺槨以及陪葬品。

「九色!」

秦北洋呵斥一句,那怪物轉回頭來,身上披掛青銅鱗甲,赤色鬃毛又長了一圈,雙目瞪著主人發出咆哮。它的體型變得更大,腹部臃腫不堪,正如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它不再是幼獸的模樣,渾身散發古墓里的霉爛與腐臭,嘴角淌著被咬碎的青銅器殘渣。

這片南北朝古墓群里並無鎮墓獸,更沒有靈石存在。九色已經發狂了,它將古墓中的棺槨、墓主人遺骨以及陪葬品當作盤中美食。就像它殺死鎮墓獸,吞噬靈石,攻擊化工廠或發電廠,吞噬重金屬化學物品一樣,它把慾望擴大到了中國大地下的古墓。

九色並未拜倒在主人腳下,反而發出威脅的目光和吼聲,像個鴉片發作的癮君子。物極必反,靈石是極其強大的動力,這股力量如果無法駕馭,也能毀滅鎮墓獸。

秦北洋心臟顫抖著退出古墓,縱身一躍,沒入厚厚積雪,頭頂飛過一道琉璃火球——九色竟對主人反噬了。

難得九色不認得自己了?秦北洋在雪地中重新站穩,抽出三尺唐刀。幼麒麟鎮墓獸爬出墳墓。

它已經不是九色了?

秦北洋彷彿一尊金剛立在蒼茫大地,挺胸呵斥:「九色!你是看著我出生的,也註定要看著我死去,你來殺了我吧!」

九色看著他。

它不動了,寬闊的肩膀與四肢安靜下來,像佛本身故事裡那頭飢餓的老虎,忽然遇見捨身飼虎的王子。

琉璃色雙眼在顫抖,漸漸由渾濁變清澈。它想起來了,三十一年前的白鹿原地宮,十四年前的上海虹口海上達摩山的私人博物館,巴黎毒物森林的墓碑和葬禮,北極冰海孤島深處的火山口墜落,共同攀登永無止境的世界樹,渡過地心海,走過西伯利亞與絲綢之路……

天亮了。

幼麒麟鎮墓獸在旭日下,收起雪白鹿角,青銅鱗甲縫隙間重新長出被毛,恢複成獒犬模樣,體型卻比昨日大了不少。邪魔被驅散,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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