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十二章 秦夫人

六個月前。

老金與中山千里迢迢從南海返還太白山,將整整一橡木酒桶的人魚膏,送入秦始皇地宮的贗品,無數鮫人屍體煉成的光明,將再度照亮墓穴里的日月星辰,烘托黃腸題湊直到下一個千年。

不過,他倆當即被阿幽下令捆綁起來,監禁在太白山的地牢中施以酷刑。

太白山的酷刑,沿襲自太平天國,集合了明清兩朝酷刑之大成,又加之刺客事業的六十年腥風血雨,對於人之肉體與精神的毀滅,難以盡述。

阿幽之怒。

她原本不準秦北洋離開太白山,無論是去看望歐陽安娜還是去找什麼鮫人魚膏,沒想到秦北洋與九色擅自下山。老金與中山兩個白痴,居然違背「阿幽小主」之命,跟隨「主人」秦北洋一同南行。此其一也。

他們走了也就走了,至少有老金在身邊監視秦北洋。阿幽曾派人馬南下尋覓他們蹤跡,只知老金等人在香港九龍闖下大禍,竟然造成港英當局軍警的大量傷亡,此後便渺無音訊。想不到,獲取鮫人魚膏之後,老金居然任由秦北洋單獨留在廣州,自己與中山兩個回到太白山,簡直酒囊飯袋!

阿幽親手用皮鞭抽打老金的後背,以至於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但她並沒有處死老金與中山,她知道,這樣秦北洋恐怕永遠都找不到了。施加酷刑之後,阿幽又派人用最好的草藥給他倆療傷,讓他們從死亡邊緣救回來。老金身上有硬功夫,中山年輕底子好,又加上太白山的水土飲食天然適合康復,他倆不到半個月已能下地行走了。

經過這次嚴酷的懲罰,老金與中山「從靈魂深處」懺悔了自己的錯誤,付出慘重代價才弄明白——太白山真正的主人,依然姓洪,而不姓秦。

阿幽深諳恩威並施之道,當著全體刺客們的面饒恕了這兩個人,讓整個太白山都對她服服帖帖。這也是她經歷了阿海叛亂之後,漸漸總結吸取的經驗教訓,再也不能用小姑娘的婦人之仁來統御刺客們了,絕不能給人一絲一毫的叛亂貳心。

解鈴還須繫鈴人,老金與中山必須戴罪立功,要把阿薩辛的繼承人,刺客聯盟的領袖秦北洋找回來。

阿幽也將親自下山尋夫。她將太白山託付給孟婆打理,便帶領老金與中山走過弔橋。兩年多來,她第一次離開刺客們的巢穴,脫下洛神般飄逸的漢服,不再把自己當作枯守空房的小媳婦,而換上農家女出門行走的裝束,腰間藏著「倉鷹擊於殿上」的象牙柄匕首。

穿過日漸涼爽的秦嶺山谷,還走漢中道,沿著漢水到武漢三鎮,再轉鐵路、水路與山路。輾轉了二十多日,過了中秋,方才抵達依舊濕熱的嶺南,已是陽曆十月。

阿幽第一次到廣州。

無暇他顧,第一時間,來到越秀山下,沿著籬笆牆的小徑,來到一處翠綠的庭院前,門口種著一株紅豆樹,一株芭蕉樹。

這是齊遠山與歐陽安娜的家。

老金趴在籬笆牆後的樹叢潛伏,中山則爬上庭院背後的越秀山,選擇一處山坡居高臨下監視,阿幽在從越秀山到西關的必經之路上,租下一處民宅,日夜守在木板百葉窗後。

果然,阿幽看到了她的「安娜姐姐」。只不過,當年上海灘青幫老大與達摩山海盜的女兒,如今已是風韻滿滿的小媳婦,牽著三歲多的小女兒,走在秋雨綿綿的小徑上,不用傘,卻用斗笠和蓑衣遮擋風雨。

名叫「九色」的小女孩,強壯得就像一頭小野獸,飛快地在媽媽跟前奔跑,跳起來能抓住蝴蝶,笑起來聲音爽朗洪亮,隱隱就像一個人。

這個似是而非的發現,讓阿幽的心裡頭又打了個顫……

齊九色的肩頭,經常盤踞著一隻貓,如同焦炭般油亮的黑貓,貓眼總是警覺地射向老金與中山潛伏的位置,並且呲牙咧嘴發出警告。可惜歐陽安娜無法理解貓的語言。

不過,阿幽從這隻貓的眼睛裡嗅出了古墓的氣味。

她看到了齊遠山,二十三歲的年輕軍人,早已摘下北洋軍閥的五色星徽,穿上廣州革命軍的樸素軍裝。眉宇之間,雄姿英發,真箇是三國周郎赤壁,小喬就是安娜。當年在北京,阿幽與安娜姐妹相稱,還跟齊遠山在同一屋檐下住過數個月呢,直到刺客們的主人身份曝光。

阿幽耐下性子,在廣州監視了整整七天七夜,她判斷秦北洋也可能潛伏在這附近。

但老金、中山與她都沒能發現秦北洋的蹤跡,倒是齊遠山與安娜家裡,每天都有貴客來訪:廖仲愷、戴季陶、許崇智、李濟深……甚至共產國際代表鮑羅廷。

二十年代,中華民國第一位臨時大總統孫中山,正陷入空前危機,多次北伐失敗,陳炯明叛變,一度失去廣東地盤。為了挽回頹勢,確定「聯俄容共」的大政方針。經過常凱申的推薦,扈從中山先生有功的齊遠山,開始在蘇俄協助下籌備黃埔軍校,奔波於大元帥府與軍營之間。

賓客們都羨慕齊遠山與歐陽安娜的郎才女貌。齊遠山是北洋將門之後,留學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高材生;歐陽安娜則是北大歷史系才女,儘管他倆都只是肄業。大家都誇他們的小女兒漂亮聰明,繼承了媽媽自來卷的烏髮與琉璃色眼睛。自封「乾爹」的常凱申,總是一身軍裝,抱著小九色在廣州到處遊玩。

第七天,阿幽不能再等下去了。

這天黃昏,最後一位客人離去。這是個相貌英俊的男子,相比早衰謝頂的常凱申,更有一番男人的魅力。齊遠山與安娜對這人分外高看,口口聲聲稱其為「汪先生」,一路送到門外的小徑。

他叫汪兆銘,曾是刺客。辛亥革命那年,他在攝政王必經之路的橋下安放炸彈,還沒行動就被警察抓獲。雖有必死的決心,幹活卻太糙了,在獄中寫下絕命詩「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刺客殺天下聞名之人於無聲,甘當歷史的配角,豈能喧賓奪主成為主角?這種人是連進刺客聯盟的門兒都沒有。可惜彼時彼刻,同樣身在北京的阿幽,只是個八歲的小姑娘,被幽禁在陵墓監督的府邸,否則必要殺攝政王給父母與兄長報仇。

※※※

待到齊遠山與安娜回到家裡,客廳中多了一個年輕女子。

她身著樸素的小碎花衣衫,彷彿廣州西關荔灣一帶常見的平民之女。雖然,她很美,卻有一雙烏幽幽的黑洞般的雙眼。她半蹲在小九色的面前,跟這三歲小丫頭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九色並不討厭這位小姐姐似的客人,嘴角似笑非笑,突然唱起兒歌:「青龍頭,白龍尾,小兒求雨天歡喜。麥子麥子焦黃,起動起動龍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訶薩……」

「阿幽!」

一記聲嘶力竭的尖叫,歐陽安娜認出了這張面孔,幾乎把自己的心臟嚇得碎裂,立刻將女兒拽回來,緊緊摟在懷中。

齊遠山閃身攔在妻女面前,掏出中山先生相贈的勃朗寧手槍,對準這位不速之客。

但在他的身後,又出現了兩個男人,一老一少,老得手執礦工鎬,少的握著把左輪手槍,他倆可以同時在齊遠山的腦袋和後背心上開兩個洞眼。

不消說,齊遠山與安娜送客人的空擋,阿幽、老金、中山無聲息地翻牆潛入庭院深處。

阿幽還像是個北方小丫鬟似的行了個萬福禮:「遠山哥哥,安娜姐姐,別來無恙!」

「阿幽妹妹,多年未見,姐姐甚為挂念。你來廣州,我豈能不歡迎?入鄉隨俗,我必奉上好茶以待!而妹妹亦大可以敲門,何必翻牆做梁上君子狀?」

自己一家三口的身家性命都在這兒了,對方卻是三個殺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歐陽安娜抱著三歲的女兒,內心恐慌到了極點,嘴上卻是不卑不亢不動聲色。

「佩服!」阿幽著實被對手的鎮定自若驚到了,「安娜姐姐,當初我倆在京城百花深處衚衕,互以姐妹相稱,每夜抵足而眠,我就知道姐姐絕非普通女子!」

「恕我眼拙,當年卻沒能發現阿幽妹妹更是女中豪傑!」

安娜這句話,半是恭維,半是自嘲。

阿幽卻微笑著搖頭道:「如今,我已不是刺客們的主人,也不要叫我阿幽妹妹了,姐姐可以叫我秦夫人。」

秦夫人!

歐陽安娜心中一陣驚懼,這個「秦」無疑是秦北洋,他果然已娶阿幽為妻了?

她的嘴唇發紫,女兒伸出小手來拍拍媽媽的臉頰,她親了親女兒,強顏歡笑:「恭喜了!」

「多謝姐姐的祝福!」阿幽彷彿一個勝利者的宣示,「我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給他了,包括我的身體和我的心,也包括太白山與整個刺客聯盟。」

安娜仰頭不去看她,強忍著不哭出來。她知道,作為齊遠山的妻子,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流眼淚。眼前的阿幽是秦夫人,而現在的安娜卻是齊夫人啊。

保護在妻女跟前的齊先生,當然也不傻,他搖搖頭說:「阿幽,不管你叫什麼?這是北洋與你之間的事,跟我們又何干係?」

「我想知道秦北洋現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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