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十二章 分道揚鑣

孤島沙灘,秦北洋擁抱老金與中山,慶幸還能活著相見,卻又抹乾淚水,紅著眼眶說:「哎呀,沙子就是討厭,總是鑽到眼裡!」

對於在海底發生的故事,秦北洋隻字不提,只說鮫人魚膏已找到。

九色綁著沉重的橡木酒桶爬上來。老金擰動開關,嘗試點燃一滴人魚膏,升起刺眼的火焰,燃燒一晝夜而不熄。

「主人,可喜可賀啊,一個鮫人只能熬出差不多一酒壺的人魚膏,而這麼一大酒桶人魚膏,恐怕需要一百個鮫人。別說十年,就算再過兩千年,天上地宮的光明也不會枯竭。」

不過,疍戶的帆船沉了,大伙兒枯守在孤島上,決定捕魚生存。這些天起了風浪,只釣上來幾條小魚,完全不夠五個人充饑。少年中山只得跟疍戶少女去礁石上撿貝殼,用堅硬石頭敲打「藤壺」,所有海岸都能看到的小貝殼,乍看就像馬的牙齒,擁有極強的吸附力。

忍飢挨餓三天後,海邊湧來大批魚兒。海灘上全是活奔亂跳的大魚。點起篝火烤魚,老金與中山不亦樂乎。疍戶老頭說現在並非漁汛季節,從沒碰到過這種情況。

秦北洋心裡明白,女鮫人在海底趕來了漁汛,送到海灘幫助他活下去。

老金沒放棄希望,每天釋放煙火。黑夜裡,小鎮墓獸九色吐出琉璃火球,高掛在夜空求救。

時光一天天流逝,秦北洋心急如焚,在岩石上刻劃日期,還剩不到一個月——1923年9月1日,工匠聯盟世界大會,即將在日本東京召開,他務必準時趕到。

這個秘密還不能讓老金和中山知道。

終於,有一艘廣東帆船發現了他們。老金與中山抱著大酒桶上船。秦北洋坐在翹起的船尾,眺望南中國海的夕陽。

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女鮫人在追趕這艘船。

六百年,下一次再見面,還會再等六百年,甚至六千年。

秦北洋揮手高喊:「快回去!回到你的家!不要靠近人類!永遠!永遠都不要!」

他從懷裡掏出十九顆價值連城的鮫珠,全部用力拋入大海,把她的眼淚還給她。

更多的鮫珠從她的眼角產生,散落在南中國海的暮色,沉入海底。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她時。

她的時間,是我們的時間的無數倍。

望著濁浪滔天的海面,秦北洋不禁念出一句《莊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與其讓鮫人困於陸地,或者讓人類陷于海洋,不如相忘於江湖……

兩天後,帆船在澳門靠岸。他們抱著橡木酒桶下船,迎面是香火旺盛的媽閣廟。城頭飄揚葡萄牙國旗,屠殺鮫人製造人魚膏的葡萄牙人,或許也是第一批佔有澳門的人們。

少年中山與疍戶少女依依不捨,執手相看淚眼。孤島上的日日夜夜,伊甸園的少男少女,自然有了私情。

秦北洋將中山拉到一邊:「你若真喜歡她,就留下來!太白山不是苦修會,我不責罰你。」

中山看了一眼楚楚可憐的疍戶少女,她光著腳丫坐在碼頭邊,爺爺準備再造一艘新船。

「不,主人,我不想一輩子活在船上。」

少年不再猶豫,秦北洋彷彿看到好幾年前的自己。

疍戶少女揮手作別,哭成了淚人……古來如此啊,姑娘們!

三人一獸,買了一輛獨輪車,護送一大捅鮫人魚膏,轉過葡萄牙式樣的澳門街道,路過大三巴牌坊,從拱北海關回到廣東香山。

秦北洋繞道去了崖山,渡過兩條大江,在新會縣境內,譚江入海口,大宋三百年江山亡於此。本地百姓仍在崖山祠中供奉文天祥、張世傑、陸秀夫三位忠臣……

人說「崖山之後無中華」,秦北洋並不同意。他站在時代的裂縫上,面前不再是六百年前的崖山,甲申崇禎十七年的北京,而是這個天崩地裂的二十世紀。這一代中國人啊,倒真是要「民國之後無中華」了!

兩天後,走水路到了廣州。

秦北洋在碼頭上,抓著老金的胳膊說:「你和中山帶著鮫人魚膏回太白山去吧!」

「主人,您不回去嗎?」

「我會回去的,但要處理兩件事兒,等到秋天再回太白山,請阿幽小主不必挂念。」

老金擰起眉頭:「您是太白山的主人,阿薩辛的繼承人,刺客聯盟的領袖,天王的女婿……可不能單獨行動啊,不少人都把您當作眼中釘,肉中刺,包括該死的工匠聯盟。您若是有個好歹,那可是刺客聯盟不可挽回的一大損失呢。」

「能說點吉利話嗎?」秦北洋板下了面孔,「我不是單獨行動,還有九色陪著我呢!」

小鎮墓獸雙目放射精光,虎視眈眈地盯著老金。

「主人,您到底還要去哪兒?」

秦北洋躊躇再三,低聲說:「日本。」

「您去哪兒幹嘛?」

「有些私事兒,不便透露。」

少年中山聽到要去日本,躍躍欲試:「主人,我陪您一塊兒去,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你始亂終棄了人家疍戶姑娘不夠,還要去糟蹋日本姑娘嗎?」秦北洋難得對屬下大發雷霆,「你倆不懂日本話,去那邊容易出岔子,不如早點護送鮫人魚膏回去報平安,免得阿幽心焦。否則我以家法伺候!」

秦北洋摸了摸背後的唐刀,擺出太白山主人的威嚴。

老金與中山無奈,退後說:「主人,願您一路平安!若有什麼需要,請務必給西安的聯絡員發電報,我等立即趕赴日本來救援。」

「遠水難救近火!我自當小心。」

其實,秦北洋不想泄漏自己參加工匠聯盟世界大會的秘密!萬一被老金髮現,傳到刺客聯盟的耳朵里,必有血光之災。

老金與中山上了輪船,裝滿鮫人魚膏的橡木酒桶託運在貨艙。此行要走海路到上海,再溯長江與漢水而上回太白山。

分道揚鑣。

秦北洋與九色留在珠江邊的碼頭,買了一張前往日本的船票,明日啟航,終點站大阪。他給大阪四天王寺的羽田商社總部拍了封電報,約定在那裡跟羽田大樹碰頭,然後結伴去東京,恰好能趕上9月1日的工匠聯盟世界大會。

然後,他去看一個人。

下雨了。

廣州的雨,打破了亞熱帶的炎熱,似乎一雨成秋。好多天沒有進入古墓了,秦北洋胸口隱隱作痛,癌症似乎要複發。他沒有撐傘,戴著一頂斗笠,披著蓑衣,就像珠江上的艄公。

一人一獸,來到越秀山腳下。去年毀於陳炯明兵變的粵秀樓側畔,有座不起眼的庭院,門前種著芭蕉與紅豆樹。

就是這兒,他深呼吸,剛要敲打銅門環,胳膊卻僵硬下來。

瘋了嗎?

雨打芭蕉,雨打紅豆,雨打在他的臉上,目光低沉,撞到小鎮墓獸的琉璃色雙眼。

忽然,門裡有腳步聲。秦北洋立即後退,躲藏到對面籬笆叢中。

門開了。

一個女子,彷彿一綹煙霧飄出門扉。煙雨蒙蒙,越秀山下,她穿著嶺南婦人的衣裙,二十齣頭年紀,自來卷的烏髮挽在腦後,白皙皮膚近似透明,有著與九色相同的琉璃色眼珠子。

歐陽安娜。

第一次見到她,六年前的上海虹口,海上達摩山,為修復剛從白鹿原大墓挖出來的小鎮墓獸,十七歲的安娜,像一道光,射入十七歲的秦北洋的心裡。

人與人的相遇,就像上帝擲出的骰子。無法預料也無法算計,這個點數一旦投出,無論天涯海角,日月變幻,都再也無法改變……

這才是秦北洋必須在廣州單獨停留的原因。

他想要見一眼安娜,哪怕遠遠地窺視。

視線穿過籬笆牆的縫隙——歐陽安娜沒帶傘,走過門前的小徑,伸手撥弄著芭蕉葉,任由雨水淋濕自己。

門裡衝出個男子,身著廣州革命軍的制服,帽徽是國民黨的青天白日。他也不過二十來歲,個子很高,容貌俊朗,配上這身軍裝真是鮮衣怒馬。他匆匆地打出一把油紙傘,為妻子遮風擋雨。

他是齊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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