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六章 秦北洋與小皇子

民國十年,1921年,夏天。

太白山上,秦北洋負責重建被燒毀的榮光大殿,亦是刺客聯盟遠東大聖殿。當年在北京德勝門內隴西堂,他默默記下皇家建築師樣式雷的燙樣,也在日本學過建築學的皮毛。大夥從半山腰的森林中,砍伐粗壯的千年神木,再用鐵環索道運上山頂。如此絕險的山道,單靠人力或畜力難以勝任。

「天使」邁克爾身受重傷,好在有超乎常人的身體素質,日夜飲用山泉甘露,加上孟婆的療傷草藥,脫離了生命危險。他常常拄著拐杖,裹著繃帶,唱著美國黑人小曲,表演魔術助興……還有一個養傷的人是小木。阿幽下令將他囚禁在天上地宮的監獄裡——能被關在秦始皇地宮的贗品之中,也算是盜墓賊的無上榮耀了。

阿海叛亂之後,太白山元氣大傷,倖存者不過六七十人。太白山人丁最興旺時,將近千人之眾,整個山崖布滿洞窟,猶如一個龐大的隱修僧團。城頭變幻大王旗,大伙兒向阿幽山呼萬歲,就差舉出一塊「澤被蒼生」的牌匾。

中國三千年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唯有一個女人,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便是女皇武則天。

如今,秦北洋的最後一個心愿,也只有太白山上的這個女人才能幫他實現。

「我想要見一個人。」

「誰?」

「唐朝小皇子。」

月光下,阿幽掌著燭台回答:「哥哥,若我答應你這個請求,你能否答應我另一個請求?」

「儘管說。」

「等你看過棺槨,我再說,但你務必無條件滿足我!」

「好,一言為定。」

話雖如此,秦北洋心中卻是忐忑,若是阿幽命他自殺,豈不也得從命?不過,阿幽又怎麼捨得讓他去死呢?

走上山頂,繞過大爺海,來到西側山峰之巔,茂盛的野花深處,隱藏著墓道口。阿幽按下一個機關,類似現代的密碼鎖,秦北洋將之記在心中。

「哥哥,我不避你,我走過的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出入自由。」

秦北洋帶著九色轉入地道。胸口舒服了許多,原本重新爆發的癌細胞枯萎收縮,唯有墓道的空氣是自由的。

「若我記得沒錯,很快就要看到一座石頭大殿了。」

果然,地下豁然開朗,到處是鮮花與香燭,一座漢白玉雕砌的大殿,如同浮雕鑲嵌在石壁之中,只見三孔高大的拱券門。

秦北洋不敢靠近:「這是個墓室門?」

「這裡是太白山的聖地。」

「墓主人是誰?」

「天王。」

阿幽低沉地吐出兩個字,

「洪秀全?」

「不準說出天王名諱!」

「歷史書上不是說,清兵在天王府中掘出天王遺骸,曾國藩下令剁成肉泥,放入炮口發射,挫骨揚灰……」

「哥哥,請記住,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寂靜的天上宮殿,秦北洋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難道是……替身?」

「正解!幼天王有替身,老天王當然也有替身。活著時有替身,升天后也有替身。」阿幽面對漢白玉大殿的三個拱券門,跪拜叩首,「自有忠臣護送天王靈柩出城,怎能落到清妖手中?靈柩被秘密運到太白山,並與脫險的幼天王匯合,建造了這座天王陵墓。十二年前,清廷攻上太白山,也沒發現這個秘密,或許是天父的庇佑。」

阿幽拉著他滾燙的手,穿過鎮墓獸大斗獸場,便來到秦始皇地宮的複製品。

面對蒼穹流轉的日月星辰,和田暖血玉墜子又發熱了,九色也越發激動,就差每走一步都要磕個頭。

阿幽的手指向地宮中心,層層石頭台階之上——秦始皇的黃腸題湊巨棺。

「阿幽妹妹,你讓唐朝小皇子享受了秦始皇的待遇?」

「終南郡王李隆麒,他是打開乾陵的鑰匙,普天下最重要的寶物,自然要存放在秦始皇棺槨的複製品中。哥哥,你也要享受這個待遇嗎?」

這話說得秦北洋後背心發涼,趕緊帶著鎮墓獸九色,向地宮中心的棺槨衝去。

鮫人明媚的燈光下,清晰可辨每根大木的枋頭,秦漢時期帝王墓葬的標配。巨大的框形結構,上蓋屋頂般的頂板。內部結構複雜,更像一座迷宮般的箱式宮殿。

阿幽在秦北洋身後吹氣如蘭:「這座黃腸題湊,總共用了15880根柏木枋頭。」

「暴殄天物!為了這座秦始皇地宮的複製品,你們要砍掉上千棵古柏木啊?」

怪不得遠看猶如木頭堡壘,拉到古代戰場上,也是一座堅固要塞。先秦時候,北方到處是繁茂森林,氣候濕潤,各種動物出沒。大為了營造陵墓,古人砍伐大量木材,化為荒山野嶺,直到今日的風沙遍地,比如黃土高原。

「阿幽妹妹,我們究竟是推動了歷史,還是讓歷史在倒退呢?」

秦北洋忍不住閑話兩句,來到「黃腸題湊」木槨邊上,正方形柏木橫截面,如同城牆磚頭層層疊疊。繞到木頭背後,方才看到一間小門。

阿幽為他拉開門環,指著黑漆漆的空間:「你要見的那個人就在裡頭。」

「多謝!」

手提馬燈,秦北洋與九色小心翼翼鑽入模擬秦始皇的棺槨之中。也許在未來某個日子,他們也會鑽入真正的秦始皇的棺槨。

黃腸題湊內部,猶如木頭宮殿的甬道,除了四壁的黃心柏木枋頭,還能見到許多小隔間,不知裡頭擺放著什麼陪葬品?也不曉得,秦始皇的鎮墓獸究竟長什麼樣?因為兩千多年前,秦始皇地宮的營造,使得墓匠族擁有了一個偉大的姓氏——秦。

就像一場盜墓或考古演習,秦北洋鑽入黃腸題湊的核心,本應是始皇帝嬴政棺材的位置,他看到了一具梓木棺槨。

唐朝的棺槨。

好似一艘緊湊的大木船,兩頭高高翹起。千年梓木上的朱漆仍然保持鮮艷,描繪珍禽異獸、日月星辰、風卷流雲……二十一年前,秦海關夫婦墜入白鹿原大墓的盜洞,摔在唐朝小皇子棺槨上所見的景象。

這具一千二百年前的棺槨,正是秦北洋的出生地……秦北洋凝神靜氣觀察,低頭問九色:「君可知,此乃終南郡王梓宮?」

小鎮墓獸微微點頭確認,蹲伏跪膝在君主跟前。這是唐朝小皇子的棺槨,不是阿幽用來糊弄人的假貨。這是九色誓死守護的家園,也是秦北洋的產房。

九色與秦北洋回家了。

船型棺槨的一頭,類似於船尾的位置,有個被斧頭劈開的洞口,安上兩塊木板,虛弱地保護裡頭的主人。

秦北洋下跪默默祈禱,祈求唐朝小皇子原諒。此行別無目的,只想確認墓主人的安危。

「大周汝南郡王在上,晚生秦北洋得罪啦!」

當年,媽媽在這副棺槨上生他出來,連農村最忌諱的血光之災,墓主人和鎮墓獸都沒計較,又怎會計較這孩子回家呢?

秦北洋打開兩扇木板,攝手攝腳地鑽入唐朝棺槨內部。

冷。

彷彿屠宰場的冰櫃,每寸肌膚都起雞皮疙瘩,乾冰般的煙霧升騰到胸口。如果手裡有個溫度計,絕對在零度以下。

馬燈照出了一雙鞋子。

金燦燦的羅衾下,兩隻鞋尖捲起的高頭履鞋。李後主說「羅衾不耐五更寒」,在這西伯利亞冰窟般的環境之中,難為了少年夭亡的小皇子。原本豐富的陪葬品,當年被小木一掃而空。他沿著棺槨邊緣往前爬行,盡量不要壓著羅衾下的屍身……秦北洋看到了他。

彷彿照著一面鏡子,這面鏡子只存在於夢幻中。

他看到了自己,少年時代的自己,十五歲,最多十六歲。

蒼白的膚色底下,可見青色的毛細孔,彷彿一片枯葉的莖脈,在臉上若有若無地生長和流動。沒有冠冕,只有一頭茂盛的黑髮,在頭頂束著髮髻,一根鋒利的金簪子穿過。少年的眉眼、睫毛、鼻樑,還有嘴唇,都是如此完好,沒有一絲一毫的腐爛跡象。尤其嘴唇,還有幾分鮮艷,恍若剛剛睡去……這是秦北洋第一次看到唐朝小皇子的真容。

這張臉,以往只在盜墓賊小木的描述中。這一回卻是面對面,光子在時間與空間中來回穿梭,穿透他的瞳孔和大腦。

四年前起,秦北洋從上海返回北京,就是要找到躺在棺槨中的那個人。

其實,跨越萬水千山乃至整個世界,他要找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啊!

你好嗎?

秦北洋對自己說,也是對他說。

我很好!

某種錯覺,彷彿小皇子輕啟紅唇,用盛唐的音韻吐出這三個字,從耳膜從手心從膝蓋傳遞到秦北洋的五臟六肺……他不敢呼吸,害怕口中呼出的熱氣與濕氣,改變棺槨內冰涼乾燥的環境,讓唐朝小皇子的屍身瞬間變質——原本飽滿緊緻的少年皮膚會起滿褶子,嘴唇如耄耋老人收縮乃至剝落。從前盜墓賊打開保存完好的棺槨,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兒,墓主人從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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