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下世界 第八十九章 偃師造人

昆崙山上,神女峰下,西王母深谷瑤池。

槐樹枝燃燒的篝火,烤乾了浸濕的衣服。秦北洋將袷袢與皮襖留給卡佳,自己只穿坎肩和褲子。穿上人類的衣冠,便脫離了衣不蔽體的禽獸世界,秦北洋對卡佳又變成謙謙君子,非禮勿視也。

秦北洋走向岩石縫隙間的冰塊,九色吐出琉璃火球照明——冰塊里封著一個人。

一個男人。

身著寬鬆的麻衣,腰間系著帶子,烏黑長發披散肩上,額頭有條硃紅色束髮帶,光著腳。他很高大,體格強健,在古代可說是巨人了。他與秦北洋的年紀相仿,長著一張東方人的面孔,線條立體但不突兀,五官周正勻稱,肩上鎖骨歷歷可辨。嘴唇皮仍然保持血色,看起來不像是個死人。

秦北洋想起了冰棺里的奧丁大神,外興安嶺猛獁象冰窟窿里的冰葬古人。

史前時代的冰人?

不,看此人的衣著打扮,當已步入青銅文明,多半是跟三千年前的西王母與周穆王同一個年代。

「他很漂亮。」

不知何時,卡佳已走到他的背後。她直勾勾地看著冰塊里的男人——無論用任何民族任何時代的標準,都讓人賞心悅目,但又非妖魅的漂亮。他有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氣質,彷彿不是人類所能擁有的。

忍不住,白俄美人將手掌心放到冰塊上,放到冰人的嘴唇上。

她的手掌心傳遞女人的熱量,傳遞女人未被滿足的慾望。熱量一點一滴滲入冰塊,也滲入冰塊中男人的嘴唇,還有心。

冰塊有了第一道裂縫。

秦北洋擰起眉毛,當冰塊上出現幾十道縫隙,猶如始於宋瓷的冰裂釉,線條燦爛奪目,接著便有分崩離析的危險。他拽緊卡佳的胳膊後退。

冰中的男子睜開了眼睛。

九色警覺地豎起鹿角,整個冰塊融化爆裂,堅冰的碎片在秦北洋耳邊橫飛。

冰塊中的男人,緩緩抬起胳膊,左腿向前邁出一步,堅實地踩到雪地中。

他看著秦北洋與卡佳,烏黑的眸子有些疑惑,微微傾斜一下脖子,打量這對「未來」的男女。

不像通常的屍變,要麼僵硬緩慢要麼粗暴兇猛。他的動作頗為輕盈靈活,兩隻胳膊不斷變化奇怪的姿態,雙腿也挪動個不停,忽左忽右,忽前忽後,捉摸不定。最靈動的是雙眼,彷彿會說話,讓人想起阿幽的眼睛。

種種表現都說明,他不是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

一棵槐樹,一棵桃樹,樹齡俱有三千年矣。而被鎖在冰中的男子,恐怕與這兩棵大樹同齡。卡佳害怕地躲在秦北洋身後,又探頭觀望冰人的雙眼

忽然,冰人張開紅唇,悠悠揚揚地唱了首歌:「於皇武王,無競維烈。允文文王,克開厥後。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

依然是西王母的口音,常人無法聽懂,幸好秦北洋能背誦《詩經》三百篇,立即聯繫上了《周頌·武》的詩句——三千年前,歌頌在周武王伐紂克商的舞樂。

秦北洋牽著卡佳的手,退回到大桃樹的篝火下,吩咐九色稍安勿躁,安靜地觀賞冰人載歌載舞,彷彿耳邊奏響一支青銅編鐘樂隊。

「他就像一個冰王子。」

卡佳用俄國人的習慣來形容他。冰人雖是漢人長相,動作卻有胡人的力量,他扮演周武王,北渡孟津,匯合八百諸侯,討伐商紂王,又變成姜太公,直搗朝歌,改朝換代。第三段,奏凱還鎬京。第四段,平定東方武庚之亂。第五段,舞者一人分飾兩角,周公鎮守東方,召公鎮守西方。最後一段,天下晏然,諸侯太平。

冰人一曲歌罷,輾轉跳躍到他們跟前,怔怔地盯著卡佳的眼睛。

他的眼裡像有一團魔法,讓女人沉浸迷醉,男人無地自容。他伸出手。她猶豫幾秒,便也伸手出去。他的十指柔軟而靈活,卻冰涼宛如死人。他帶著卡佳起舞,體內彷彿裝著發條,做出各種高難度動作,將她高高舉起,彷彿冰上芭蕾將女伴扔到天上360度再牢牢接住。

秦北洋不知所措,甚至妒火中燒。片刻之前,卡佳還纏繞在自己身上,幾乎就要衝破最後一道防線,如今卻被這個三千年前的男人迷住了?

天上又飄了雪。光影交錯。冰人美男子將她放下,溫柔地親吻白俄美人的紅唇。

一聲槍響。

二十世紀的子彈,俄國製造的子彈,攜帶著猛烈的衝擊力,撞入冰人的太陽穴。

沒有鮮血噴濺,也沒有腦漿四溢,但是頭顱被打爆了——三千年前的頭,只剩下個光禿禿的脖頸腔子。

一厘米外的爆頭,卡佳驚恐地尖叫摔倒,抱著自己腦袋。秦北洋抽出唐刀,衝到她的身邊保護。九色也緊跟著主人,頂起雪白鹿角。

瑤池旁的岩石間,走出個搖搖晃晃的男人,胸口插著一支箭矢,瞪著魔鬼般的面孔——白俄上校,伊萬諾夫。

他居然還活著。

不死的伊萬諾夫。數小時前,他在神女峰上偷襲秦北洋,卻被一箭射中胸口。只可惜,秦北洋那支箭,是在墜落過程中自下而上射出,只能是強弩之末,沒能穿透上校的心臟,停留在肋骨與胸膈膜之間。

白俄男人同樣掉下懸崖,卻沒能墜入瑤池,而是落在半山腰的雪窩子里。那雪已積了幾萬年,從未融化過,僥倖撿了條命。但他不敢拔出胸口的箭,怕會瞬間大量噴血而死,只能圍繞創口自行簡單包紮。戰鬥民族的體質,他就這樣胸口插著箭,攀爬岩石與小徑,艱難下降到深谷之底。

當他悄悄摸過瑤池,發現一個高大英俊的中國男人,穿著不知多少年前的衣服,抱著卡佳翩翩起舞,甚至吻了她的嘴唇。幾個月前,卡佳還跟伊萬諾夫同床共枕。古往今來,任何雄性動物都會有對雌性的佔有慾,或要殺掉跟自己競爭交配權的同性。

他的靴子里藏著一支左輪手槍,瞄準冰人的腦袋,準確地打爆。

難以置信,冰人腦袋裡沒有血,打成碎片的腦漿竟是木片。地上有被撕裂的臉皮,並非是人類皮膚,也不是野獸的,而是用皮革、膠水、大漆、竹板,硃砂等等複合材料做成的。

他不是人,也不是屍體,而是一個機器人。

震驚之餘,九色卻要吐出琉璃火球,燒死可惡的伊萬諾夫。然而,陽光穿過深谷邊緣的缺口,恰好傾斜地灑在小鎮墓獸的鹿角上。

漫長的雪夜已逝,黎明過後,天亮了。

九色的鹿角瞬間摺疊收縮,青銅換成白色絨毛,立即變回一頭獵犬,再也不是幼麒麟鎮墓獸,琉璃火球也無法吐出了。

伊萬諾夫的胸口還插著箭矢,秦北洋送給他的禮物,他必須還一份禮物給秦北洋。

白俄人開了第二槍。

子彈穿破冰冷的空氣,打進秦北洋的腹部……

「秦!」

卡佳一聲尖叫。秦北洋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撕破肌肉和肚腸。他沒發出任何喊叫,悶哼著吃下一槍,彎腰跪在地上,側腹部開始流血。

他這輩子還沒受過槍傷。跟隨紅軍在西伯利亞戰鬥,一次被炮彈衝擊波炸成腦震蕩,一次白刃戰拼刺刀傷了胳膊。新兵怕炮,老兵怕槍,這回真是要了老兵的命了。

伊萬諾夫一隻手捂著胸口的箭,一隻手握著左輪槍,就要取下秦北洋的性命。

九色想要保護主人,但在白晝下,它是徒有其名的「獵犬」,既沒有狗的尖利牙齒,也沒有奪命的爪子。這個白俄上校卻是天生神力,當年是沙俄帝國軍隊頭號拳擊手。

汗血馬也上來幫忙了,兩隻後蹄尥蹶子倒有些威脅。但當伊萬諾夫舉槍要射殺幽神,秦北洋忍著腹中劇痛,飛身躍起撲到他的身上。

唐刀已掉到一邊,十字弓還在背後,兩人滾地肉搏。白俄人的手捅向秦北洋腹部傷口,似乎要把他的腸子扯出來。秦北洋則抓著伊萬諾夫胸口的箭矢,想要再插得更深些,最好來個透心涼。

眼看這兩個男人要同歸於盡,被壓在地下的秦北洋,聽到一個沉悶的響聲。接著腥臭液體噴涌到他臉上,彷彿用鮮血和腦漿洗了把臉。

伊萬諾夫趴在他的身上,箭矢在秦北洋的胸膛前折斷。北極熊似的俄國男人,幾乎要把他壓得斷了氣。還是卡佳把屍體翻過去,手裡有塊沾滿腦漿的石頭。

卡佳親手殺了伊萬諾夫,殺了三個月前的舊情人。只有她,才能殺死「不死的男人」。

看著雪地里的鮮血,被砸爛的白俄男人的腦殼,卡佳跪在地上,這才像個弱女子,嚎啕大哭……

一個月前,她被伊萬諾夫擄走,上校懷疑她與秦北洋有染,便將她賜給手下那些白俄士兵。地獄般的三十天里,白天顛沛流離,晚上就在帳篷里被輪姦。她身上那些傷痕,其實並非喜馬拉雅雪人所賜,而是白俄士兵們夜夜施暴的結果。

她恨他們,她恨伊萬諾夫,她發誓要殺了他。

秦北洋捂著腹部流血的傷口,虛弱地說了一聲:「謝謝你!卡佳。」

他爬到被打爆腦袋的冰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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