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北洋龍 第六十章 達摩爛柯山

捨身崖上,惡龍祭的島民們紛紛後退,但並沒有散去。

歐陽安娜見勢大聲說:「達摩山的鄉親們!我是歐陽思聰的女兒安娜,你們是看著我從小長大的。我爹托我上島給大家帶話,不要再搞『惡龍祭』了。我保證!科學必定會戰勝惡龍的!」

島民們沉默半晌,有人說:「安娜小姐,當年『惡龍祭』早就停止了,就是你爹讓我們恢複祭祀惡龍的。也是你爹每年從大陸上買來童男童女,代替島民們自己的孩子。」

「他……但他早就棄惡從善吃齋念佛了!如果你們再這麼做,政府就要派兵上島來掃蕩了,到時候,我爹也保護不了鄉親們了。」

話說到此,島民們悻悻然退散,徒留下秦北洋與安娜等人,還有兩個瑟瑟發抖的孩子。聽口音他們是江北人,因為災荒被父母賣給人販子,又輾轉從寧波賣到了達摩山。

大伙兒離開捨身崖,將兩個孩子護送到歐陽家的石頭大屋。

葉克難站在山頂上,用望遠鏡觀察四面的大海,尤其那艘掛著秘魯國旗的輪船。

只有秦北洋看著九色的眼睛說:「你說,真的有惡龍嗎?」

冬天,日頭早早地沉入大海,五點多鐘就全黑了。秦北洋產生一種錯覺:彷彿達摩山已沉沒到海底。

葉克難在馬燈下說:「庚子年,中國遭了大災!戶部庫銀被日軍搶走三百萬兩,翰林院《永樂大典》《四庫全書》付之一炬。次年,李鴻章代表清政府跟十一國簽訂《辛丑條約》,簽完他就死了。賠償四億五千萬兩白銀,連本帶利十億兩!至今,北洋政府每年還在向各國賠款,三十九年才能還清這筆利滾利的爛賬!」

「就算是用每年利息,接濟河南等地饑荒,也斷然不會餓死那麼多人!哪怕大半都被貪官污吏吃了回扣。」

秦北洋說完又看了看阿幽,還有那對童男童女,似有所指。

「十年前,日本羽田汽船公司,負責運載中國給日本的庚子賠款。船上除了一百萬兩海關白銀,還有幾百名乘客。輪船從上海啟程,航行到東海中部就消失了。」

安娜直爽地回了一句:「葉探長,你懷疑我爹的發跡,跟這一百萬兩白銀有關?」

「也許,他只用了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還藏在達摩山上。也許,他的死就跟這百萬白銀有關。也許……」

「別也許了!葉探長,為了給我爹復仇,找到那些刺客,我願意配合你。我爹的死,絕對跟日本人有關係!莫非……那個羽田大樹,求購鎮墓獸是假,刺探虛實來複仇才是真?」

晚飯後,秦北洋帶著九色走上山頂。

他發現一個石頭圓盤,表面網格縱橫交錯,粗略數來各有十九條——原本是個磨盤,被刻上棋盤格子。兩端還有石墩子,恐怕是歐陽家的祖先愛下棋,專門打造的山頂露天棋室。棋盤上散落幾百顆小石子,一半黑,一半白。

這幾天,只要有空,秦北洋就會看那本古老的《淳熙棋譜》,自感棋藝精進不少。既然有了棋盤與棋子,就省得在心裡下盲棋了。他抬起右手食指與中指,夾起一枚黑子,放在角上星位。停頓片刻,他又夾起白子,下在另一邊星位,黑子小目……借著馬燈的白光,以及山頂上滿天星斗,秦北洋跟自己下了十幾回合。

小鎮墓獸蹲在他的對面,用爪子夾起一枚白子,放在一個威脅到棋筋的位置。

「咦!九色,你也會下棋?」

九色點頭。

順著山頂上的海風,秦北洋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雖然聽不懂,但絕對是說話聲,還是個男孩的聲音。

秦北洋開竅了:「嘿!你是在地宮裡跟墓主人——唐朝小皇子一起下圍棋?」

九色再次點頭,琉璃色的眼球在星光下閃爍。

「好啊!以後,我就代替小皇子跟你下棋,陪你玩耍,我們一起闖蕩到四海八荒。」

想不到,這隻幼麒麟鎮墓獸,竟是紋枰論道的高手。一人一獸,你來我往,石頭棋盤上的形勢,亦如中華民國的軍閥大戰一般混沌……

棋局進入官子階段,秦北洋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黑棋險勝。」

「什麼人?」

秦北洋驚詫地跳起來,九色也爬上棋盤,奓起赤色鬃毛,瞪著一雙眼珠子,滿盤棋子都被弄亂。

微暗燈光下,對方露出一張年輕的面孔,有一邊臉隱在陰影里,穿著一件素色長衫,纖塵不染,圍脖垂至胸口,頗像個讀書人的模樣。

「海上生明月!如此好景緻,端坐達摩山頂與獸弈棋,真是天上神仙的快活日子。」那人走到秦北洋的對面,九色立刻轉回到主人身邊。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自說自話地清理棋盤,「你可以叫我『朋友』。秦北洋,別來無恙?」

「你認識我?」秦北洋下意識地把手往身上摸,真後悔沒把槍帶出來,「但我認識你嗎?」

來人「朋友」如同夜行動物,能看清黑暗中的每個細節。煤油燈擺在棋盤邊緣,照亮他手上的骨節和血管,還有修剪得乾淨齊整的指甲,最後是整張臉。

右臉頰露出一道蜈蚣般的疤痕。

剎那間,秦北洋全身血液衝上頭頂。他控制自己不喊出來,嘴唇和右手劇烈發抖。

同時,他感到背後還站著兩個人,聽腳步與呼吸聲,還有風裡捲來的殺氣——就像八年前的滅門夜。

九色正要發作,卻被秦北洋按住脖子,他俯身對幼獸耳朵說:「安靜。」

他知道,至少有兩把匕首,象牙柄上的彗星襲月,正對準自己後背心。一旦輕易反抗,他瞬間會被扎破心臟。

還有,石頭大屋近在咫尺,如果發生意外,安娜和阿幽都會遭遇危險。葉克難雖有槍,但刺客至少有三個人,也許更多,他一個未必能對付過來。

「我認識你。」秦北洋故作鎮定,「八年了,我無數次夢到你的臉,無數次渴望再見到你。然後,親手殺了你。」

對方年紀不過二十六七歲,撫摸右臉上的疤痕,那是拜九歲的秦北洋所賜。

另外兩人也已清晰——第二個身材高大魁梧,必是製造虹口捕房大屠殺的兇手之一;第三個身材瘦長似還年輕,卻戴著一張模糊的面具。

「很抱歉!有時候,我也是,想要殺了你……」右臉刀疤的刺客面色沉靜,再無八年前的慌張與戾氣,「不如我們對弈一局?如果你贏了,我不殺你。我也保證,不傷害你的夥伴。」

秦北洋盯著他的眼睛:「如果我輸了呢?」

「那請跟我走。」

「去哪裡?」

東海達摩山。

山頂的石頭棋盤前,秦北洋再次見到了八年前,殺死他的母親大人的仇敵——右臉上有條刀疤的男人。

他倆相約下一盤圍棋。如果秦北洋贏了,刺客就會放他走。如果秦北洋輸了,那麼他將跟著刺客走。

「去哪裡?」

「另一個世界。」

這是刺客的答案。

「誰執黑?」

秦北洋已做好最壞的盤算,如果輸了,就讓九色逃跑,去通知石頭大屋裡的人們,他再跟刺客血拚,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得把他們拖死!

「請你執黑先行。」

「那我不客氣了。」

話雖如此,秦北洋夾起黑子的兩根手指,卻還在微微發抖。棋子落在星位上也不準,他只能再用手撥了撥。

對方倒是從容下了一子。常規開局之後,雙方在棋盤上近身纏鬥,扳、頂、擋、斷……秦北洋將一腔仇恨發泄到棋子上。九色也緊盯石頭棋盤,彷彿觀棋不語的絕世高手。明月照射在他倆的臉上,就像一百年前的孤島上的鬼魂。

中盤階段,黑棋與白棋勢均力敵。秦北洋的腦力有所不濟,不斷回憶《淳熙棋譜》宋代國手的落子,被迫放慢節奏。碰到難對付的局面,他還要思考許久。對方卻是下子如飛,彷彿腦中藏著個小算盤,快速精確推演出每一組變化。

「信安山有石室,王質入其室,見二童子對弈,看之。局未終,視其所執伐薪柯已爛朽,遂歸,鄉里已非矣。」

趁著秦北洋長考的空當,刀疤臉的年輕刺客,隨口念出一段文言文。意思是有人看山中童子下圍棋,僅僅過去片刻時間,外面的世界卻已流逝多年,手中木頭不知不覺朽爛,回到家已是另一個朝代。

「這是……」

「東晉虞喜的《志林》記載,此山後名爛柯山,亦是圍棋聖地。」

秦北洋落下棋子:「也許,我們下棋的這一晚,甚至只是我這一手的長考,這座東海孤島以外的世界,已經過去了整整一百年。那就是2017年。」

「有意思,一百年後,世界會變得如何呢?」

「科技昌明,人人安居樂業,儘是德先生與賽先生的天下!而我堂堂中國,已甩脫百年恥辱,雄踞於地球列強之林。」

「或許未必!」對面刺客飛快地下了一子,「難道不會是江山分裂,骨肉剝離,手足相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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