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游龍 第五百四十三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

金風細雨樓之主蘇夢枕,是個高深莫測的人。蘇夢枕的住處,也是個高深莫測的地方。

他若把卧房的陳設公之於眾,一定會讓很多人失望。這是個疏朗空曠的房間,有桌子,有椅子,有大柜子,有一張大床,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這些家私結實、高大、簡樸,毫無花哨之處,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床底和柜子里均設有機關,供他走投無路時使用,但就外表而言,它們實在非常普通。就連那張怪怪的椅子,也被放在他書房裡,與卧室沒多少關係。

卧房位於象牙塔最高層,俯瞰周圍四座木樓。它有如一座小小的堡壘,是他厭倦世情時的隱居之地。總體而言,他享受獨自坐在塔中的感覺。這地方的清冷孤寂,比外界的繁華喧鬧更適合他。

床上懸掛布制帳幔,桌上放著一面銅鏡。他不喜歡照鏡子,因為總會看到滿面病容。換句話說,如果一個人外貌不出奇,就不可能產生攬鏡自照的興趣。可他今天起身之後,竟然一反常態,尚未整理好衣冠,便走到桌旁,無意識地掃了一眼鏡中影像。

銅鏡映出一張臉,他本人的臉。他的頭髮披散下來,隨意垂在背後;他的眼睛異常明亮,乍一看和過往無異,代表他頑強燃燒的生命之火,再仔細看,才會發現眼底的寒意已大為減弱,射出堪稱柔和的光芒。

這個世界從來不公平。世人對男子容貌的要求,遠遠少於對女子的。在江湖上,兩者差異更加明顯。蘇夢枕活了快三十歲,一直以絕世刀法威震武林,以不凡智謀駕馭部屬,未曾關心過自己的美醜妍媸。更何況,他需要關注的問題已然夠多,比如說紅袖刀,比如說金風細雨樓,比如說雷損,沒興趣分心打理外表。但凡事總有例外,他的事也一樣。

他霍然發現,鏡中人今天氣色尤其好,看上去尤其順眼。這背後的原因很簡單——他的精神正處於巔峰狀態,影響了他的容顏和氣質。記不得有多少年了,他心情從未這麼愉快過。他珍視這種感覺,更珍視引發這感覺的源頭。

自從下了第一場雪,汴梁城的雪就絡繹不絕,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動輒堆起一尺多厚的積雪,令小門小戶的百姓十分煩惱。冬天日升遲,日落早,他醒的時候,天還沒亮。此時天空亮倒是亮了,卻只綻出一重輕淡的微光,像是藏在被子後面的一盞燈火。

外面正在下雪,大雪。雪片足有一個指節那麼長,潔白輕盈,宛如當空撒下的鵝毛。下雪期間,天氣通常不太冷,卻足以加重他的病情,使他咳嗽得愈發厲害。儘管如此,他仍喜歡冬天,像喜歡其他季節般喜歡它。

冬日清晨說不上萬籟俱寂,倒也格外寧靜。他支起離他最近的窗戶,往外望去,依稀看見遠處青山業已白頭,近處更是瓊樓玉閣,被鋪天蓋地的雪白統治。寒風撲面而來,沖淡了象牙塔中的溫暖,令他感到清涼舒適。

他憑窗遠眺時,神色相當平靜,隱隱透出罕見的愉悅。僅憑這些蛛絲馬跡,外人仍然看不穿他的心,只能看出他很高興,同時不由自主,也跟著輕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關上窗,回過頭,用一種極為罕見的、滿懷深情的目光,凝視床上的人。

蘇夜一動不動,卧在棉被裡,彷彿好夢正酣。她一頭青絲散落滿床,髮絲烏黑髮亮,與她濃密的睫毛相互呼應。蘇夢枕珍而重之的「夢枕」,正被她枕在腦袋下方,全然不嫌它太過堅硬。半截碧綠的枕身從她頭髮里探出,像妝點在發間的首飾。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的容貌都無可挑剔;無論用哪種美好的東西形容她,都不算過分。她自身具有的魅力已能誘人折腰,再配合她高高在上的身份、睥睨當世的武功,共同交織出無法抵禦的誘惑。

事情已經發生,木已成舟。她不僅用言語,而且以行動證明她深愛著他。可他從夢中蘇醒後,還是時時出神,難以相信自己有這麼幸運。面對王小石,他能夠理所當然地說「我不當老大,誰當老大」;面對蘇夜,他的信心忽然消散無蹤,哪怕她就在身邊,也覺得不夠踏實。

昨天晚上,蘇夜故技重施,溜到風雨樓和他相見。用她的話說,叫作「交流情報和感情」。他們說到了戚少商和雷卷。他問,為什麼他們進京之後,選擇幫他而不是她。她回答,前幾天她表現的太不像話了。

她邀請戚少商在先,但她看好蘇、戚、王三人的組合,總想把他推薦到金風細雨樓,外加經常和他一起行動的雷卷。遺憾的是,她不可能在這時候泄密,只好將計就計,大言不慚地抒發了一通歪理。

如她所料,雷卷對她的印象瞬間跌至谷底,壓根無意迎合她的作風,更不用提幫她做事。戚少商亦相當失望,想為她辯護亦找不到理由,遂裝作不記得她的邀約,乾脆利落地向她告辭。

於是沒過多久,王小石便見到了他們。雙方相處異常投契,就像天雷遇上地火。在他力邀之下,戚少商已住到天泉山的樓子里。可惜他們本事有限,未能察覺蘇夜到訪,不然的話,恐怕會當場把下巴砸在地面上。

此後,兩人又談起方應看,均同意方應看長相有多麼英俊,為人就有多麼不可信,信任他,還不如去信任米公公或傅宗書。蘇夢枕亦認可蘇夜的看法,認為他有意說服她,催促她接受雷損的示弱,不去徹底剷除六分半堂。他究竟願意為這事出多少力,是他的問題。蘇夜只需選擇接受或不接受,多想亦無益處。

要說的話再多,也有說完之時。再然後,蘇夜居然沒有走,居然決定留宿金風細雨樓,留宿在他卧室里。她態度坦率自然,好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於蘇夢枕,他絕不會拒絕,也絕不想拒絕,只點了一下頭,藏起內心的忐忑和喜悅。

那時他外表平靜,心裡卻很緊張,一緊張就開始說話。該說的和不該說的,他都說了。幸好一夜過去,他已恢複如昔,恢複到多年前、兩年前、一年前及最近和她的正常相處中。她曾經離開很久,到了眼下,又像從未離開過。歸根究底,她永遠都是他的師妹,佔據著無可取代的地位。

他這一生再沒有什麼遺憾。命運把從他這裡拿走的,又一樣一樣還給了他,所以他心滿意足,意氣風發,深覺天下無不可為之事,就連裹挾著飛雪的寒風,都變的十分可愛。

他盯著她看,看著看著,臉上便浮出一絲笑意。他知道,蘇夜正在裝睡。他醒的一刻,她一定會醒,那時不醒,開窗時也會醒。她繼承了小寒山上的習慣,明明醒了,卻拒絕起床,非到拖無可拖,賴無可賴,才無可奈何地爬起身。

他慢慢走過去,坐在床邊,輕推她一下,問道:「和我一起練刀吧?」

蘇夜還沒睜開眼睛,就忍不住笑了。她想都不想,答道:「我不去。你為什麼這麼討厭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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