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雪漫荒城 第五百二十三章 黃天

精若雷電,明曜八域,徹視表裡,無物不伏。

這就是孫恩糅合武學與道術,練成黃天道藏功後達到的至境。然後,他目睹仙門開啟,無上奇景歷歷在目,再度有所領悟,回海南閉關修鍊,終將黃天大法功行圓滿,徹底天人合一,成為一位史無前例的異人。

雲龍號固然雄偉,卻只是一艘船,面積畢竟有限。主艙窗門均緊緊閉住,點滿油燈蠟燭,理應給人透不過氣的感覺。但孫恩坐在艙內,竟具有頂天立地的氣魄,好像不是船容納了他,而是他撐開了船。

他靜坐不動時,身邊眾人的形象皆模糊不清,似乎突然渺小了三分,難以和他相提並論。等他動了,一舉手一投足,都可以帶動周圍環境,使人覺得他是天地中心,懾服於他的無邊氣勢。郝長亨一反常態,同意他看似狂妄的提議,正因一見面便甘拜下風,提不起跟他爭辯的勇氣。

孫恩早已收到信報,得悉玉佩在蘇夜那裡,心思之急切可想而知。他既想親眼見一見她,儘早殺死她,也想拿回洞天佩,斷絕他人接觸仙門的途徑。於是,蘇夜用江文清為誘餌,他用聶天還為誘餌。他說,只要蘇夜不惜一切,於交戰期間強登雲龍號,他便一定會對付她,還會出手刺殺對面的江文清與屠奉三,大幅度削弱荒人水軍。

這不是最好的辦法,但最省力也最快捷。聶天還抵禦不了如此強烈的誘惑,僅僅遲疑一天時間,便一口答應下來。

孫恩已成黃天之化身,散發出浩大磅礴的超凡力量,足以壓倒任何人引以為傲的勇氣與理智。他看透人間的七情六慾,修為深邃不可測度,絕不會被凡人擊倒。外九品高手榜上,聶天還只比他低了一個名次,實際差距卻如天比地。

簡而言之,他不僅可怕,亦能為他們帶來異乎尋常的自信心。天師軍如何攻城略地,孫恩如何一一刺殺南北重要人物,都是大家以後需要煩惱的問題。在這一戰當中,聶、郝師徒也好,譙奉先和他背後的慕清流也好,都半是提防半是釋然,紛紛把籌碼壓在了孫恩這邊。

他們信心十足,自覺萬無一失,乾歸卻不那麼肯定。他是唯一見過蘇夜的人。他總覺得,蘇夜之所以沒有孫恩那麼可怕,那麼不可一世,只因她為人比較和氣,並非因為武功上的差距。她給他留下的印象之深,從沒輸給孫恩。

他的猶疑愈發挑動孫恩的興趣。對孫恩而言,敵人武功越高,就越有意義。這表示他的對手名單再度發生變動,需要在燕飛名字旁邊,添上「蘇夜」兩字。

此外,倘若交手雙方勢均力敵,則正中魔門下懷。像他們這等人物,若無深仇大恨,沒必要斗到同歸於盡,至多一死一傷或兩敗俱傷。蘇夜輸了,自然難以活著離開這隻赤龍戰船。但孫恩若在殺她時受了重傷,聶、譙、乾三人將當場倒戈,一舉擊殺這位名震南方的天師。

這是慕清流的打算,也是魔門的正常做派。若非孫恩的修為驚世駭俗,譙縱會親自趕到潁水,參加這場激戰。現在他沒來,僅派出譙家排名第二的譙奉先,同樣能看出魔門對此戰的重視。

人人都在打如意算盤,人人都期待著最有利的結果。但不知為何,孫恩見到蘇夜之後,居然好整以暇,繼續坐在那張椅子里,並未以雷霆萬鈞之勢躍起動手。

這無疑是他們預想不到的場景。轉眼間,聶天環等三人交換了近十次眼神,均覺大惑不解,卻無力撼動孫恩的決定。

孫恩看都沒看他們,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那微笑十分詭異,令人進一步體會到他的難以預測。他帶著這種微笑,像譙奉先一樣,反覆打量蘇夜,目光最終落在她領口。

艙外諸般雜音震耳欲聾。雲龍號仍在水上不住移動,緩慢退到郝長亨座船後方。艙里的人屏息凝神,忘了自己正在一場大戰當中,一會兒看看蘇夜,一會兒看看孫恩。

時間過得慢極了。明明只過去十幾秒鐘,卻像一個時辰那樣漫長。

孫恩當然不關心蘇夜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他全心關注的物事,乃是她脖子上掛著的玉佩。洞天三佩曾對燕飛生出感應,使他成功把它們從泥土裡發掘出來,此時面對孫恩,卻安然藏在她衣服里,無視他驚人的武學修為。

他直覺它們就在對面,一如他剛見到蘇夜,便看清她是他生平僅見的大敵。他像個喜新厭舊的負心漢,一下子完全忘了燕飛,開始全神貫注地斟酌她、掂量她。

聶天還眯起眼睛,右手已輕搭在天地雙環之上。同一時間,孫恩總算展現其前輩宗師的風度,含笑道:「姑娘你好。」

他笑容充滿詭異之氣,雙眼亦閃閃發光,加重了神秘莫測的意味。單就神情而論,他從未表現出殺氣或敵意。可他要令人畏懼的話,也根本用不著流露殺氣。

蘇夜依然背對船艙正門,卻不再關心外面的情況。孫恩一開口,身邊登時湧出銳不可當的熾熱真氣。真氣猶如海潮,不停向前推進,形成咄咄逼人的氣柱,意欲將她推向艙門。尤其他每吐一個字,熱度便上升一分,浩浩蕩蕩無休無盡,比真正的浪潮更加駭人。

至陽真氣鋪天蓋地,席捲而出,途中波及譙奉先和乾歸。兩人不是孫恩的目標,卻不約而同運功抵禦,不敢掉以輕心。然而,它觸及蘇夜時,竟驀地消失了。

她也面露微笑,柔聲道:「你也好。」

孫恩神情之中,只有欣悅與激賞,並不像普通人想像中那樣,展現出強橫霸道的姿態。他全力施展黃天大法,真氣源源不絕,道袍鬚髮卻毫無動靜,甚至還伸手捋了捋頜下長須。

這一刻,他如若世俗中人,就差起身招呼她了,向她客客氣氣地笑道:「孫某久仰姑娘大名,今日終於有機會見面。」

蘇夜待他說完,想了想方笑道:「天師客氣了,我也一樣。我從不同人口中,聽說過你的許多事迹,很佩服你的本事。前些日子你去了邊荒集,想從燕飛和安玉晴手中奪取洞天佩,可惜無功而返,且和我緣慳一面。」

孫恩笑道:「不錯。孫某還知道,姑娘聽過這事後,便拿走三塊玉佩親自保管,以免我再去找燕飛的麻煩。換言之,這是你下給本人的一道戰書。」

兩人心情均稱得上愉快,理由卻大相徑庭。他們倒是能夠理解彼此,看在外人眼裡,卻成了決戰前浪費時間的交談。雙方都不要錢般送出微笑,導致氣氛中的詭異遠大於緊張。

蘇夜並未否認他的說法,只說:「我與燕飛、江凌虛、尼惠暉都詳細談過,深知你搶奪三佩的因由。你創立天師道,指派盧循作你道統的傳人,塵世的權柄富貴將由徐道覆獨享。至於你自己,所求無非是破空飛升,接觸虛無縹緲的仙緣。洞天三佩,就是離你最近的機會。」

孫恩微笑道:「姑娘深明本人心事,當真令人欣慰。但我必須糾正你的說法——仙緣絕非虛無縹緲,而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它曾在我孫恩面前出現過,所以我絕無可能放棄。」

話音未來,雲龍號右側傳來一聲巨響。沉重的大石擦過船身,落入水中,濺起無數碎浪飛沫。它向左急轉,加速退避,避開任何可能逼近的危險。甲板上、底艙里,儘是叱喝呼喊之聲,雖說暗藏規律,也嘈雜的讓人心煩。

在這樣喧鬧的環境下,蘇、孫的言語仍清晰可聞,彷彿湊在每個人耳邊說話,生怕他們聽不到。

蘇夜略一點頭,表示她明白了,這才不依不饒,繼續說道:「天師絕無可能放棄,心志確實令人敬佩。唉,世上很少有人理解你的難處,我卻看得非常清楚,難免產生兔死狐悲的感想。」

她語氣中,客氣的成分越來越少,傲慢無禮之意卻有增無減。她把孫恩比作死了的兔子,更是新鮮至極的說法。孫恩脾氣出奇的好,表情如同看著頑皮孫女的慈愛老人,苦笑道:「是嗎?燕飛果然把什麼都告訴了你。」

蘇夜直視他深不見底的雙目,緩緩道:「練功習武……就像用畢生精力畫一幅畫。成果怎樣,要等畫完才能知道。人人都有一套辦法,大致區別呢,在於先注重整體或是先描繪細節。起初前者難,後者易,所以絕大多數人都傾向於後者。但到了後來,難度陡然倒轉,前者柳暗花明,過往的一切枯燥艱難都有了意義,後者就……後者往往發覺自己有畫歪了、畫糟了的地方,卻已很難改變。」

「天師你苦練黃天道藏功,將至陽之氣練到與天地相通,世間無人能比,但這並不是你想要的東西,因為你真氣中陰陽差距太大,憑一己之力,無法打開藏身洞天佩後的仙門,」她又說,「你想一邊保留成就,一邊糾正這個畫歪了的完成品,其艱難可想而知。燕飛練成的太陰真氣,幾乎是你唯一的希望。」

她語氣柔和平靜,聲音清脆嬌嫩,像音樂一樣好聽。奇怪的是,其餘三人聽來聽去,總有心驚肉跳之感,有點擔心孫恩被踩中痛腳,暴起發難,不分敵我一陣狂攻。

幸好孫恩不怒反笑,失笑道:「姑娘說話時,總是話裡有話,不停貶低我孫恩。難道你想用這點手段,動搖本人的意志嗎?那你可太小看我了。你這麼做,只能證明你眼光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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