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雪漫荒城 第四百七十五章 我非常失望

「我非常失望。」蘇夜說。

她說完,輕輕嘆口氣,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我非常失望。」

奇怪的是,她說是這麼說,臉上卻露出微笑。這種微笑甜美動人,猶如剛出爐的麵包蘸了蜂蜜,琥珀色的蜜汁正一滴滴落下,讓人恨不得一口塞進嘴裡。

事情再明顯不過了——她並沒那麼失望。她的態度堪稱親切隨和,連目光都是晶瑩的、溫潤的,隱約透出欣賞之意。

此刻,她正坐在烏衣巷謝家大宅東院的「望淮閣」里。顧名思義,這座樓閣面對著秦淮河水,視野開闊,景緻大氣磅礴。閣中人憑欄而立,眺望河面,會感到心曠神怡,就像河水東流之時,也帶走了內心的煩惱似的。

她對面,坐著聲望如日中天,江左無人可比的「九韶定音劍」謝玄。

他今年只有四十歲,體型高大挺拔,臉容英俊無匹,極少把內心的負面情緒流露在外,所以別人看到他時,永遠只能看到他完美的一面。無論相貌還是氣質,他都沒有半點瑕疵。毫無疑問,謝家是江左衣冠之首,而他正是江左名士的代言人。

他率軍大敗天王苻堅後,一躍而成南晉朝廷里最有權力的統帥。連司馬曜、司馬道子兄弟,都對他極為忌憚。

但現在,他竟然兩鬢斑白,眼角也微生細紋,似乎真是四五十歲的人了。這個現象十分反常,令人心中不安。以他精湛深厚的內功,超凡絕俗的劍術,他絕不該在這時露出老態。

可惜,現實正是如此無奈。他的衰老並非源於年齡,而是內傷作祟。

淝水之戰期間,他先傷在慕容垂的北霸槍下,然後力敵任遙的御龍劍,救走沉睡不醒的燕飛,再然後,他不及休息、養傷、隱退,就打上明日寺,當著司馬道子的面,洒然誅殺了彌勒教第三號人物竺不歸。

他驚退了司馬道子,在彌勒教徒面前立威,可傷勢也屢次加重,終至無藥可救的地步。更要命的是,數日之前,他為了盡量把後事安排周全,不惜使用佛門中名為「普渡」的秘術,激發生命潛能,以完好無損的模樣折返建康,鎮住司馬道子、王國寶等人。

這是一件悲哀而無可奈何的事情。他自始而終,均是別無選擇。但從這些事里,也能看出他的為人秉性。

任何人,哪怕是看透世情之人,都不會習慣蘇夜審視、打量的怪異眼神。說到底,她只是個小女孩,而無人會去在乎一個小女孩。然而,謝玄的表現極其正常,充滿了他平時應有的魅力,絲毫不以她的年齡為意。

這場會面前,蘇夜按照她告訴燕飛的計畫,一路往東南方向前行。她接近建康城時,突然聽說謝玄從廣陵而來,護送謝安的靈柩,到建康小東山安葬。

謝安已經病逝,與桓沖一起,拋棄了危機四伏的司馬皇朝,但謝玄還在。她知道,劉裕仍然是北府兵的副將,所以他平安無事的話,一定會回來找謝玄,向他彙報邊荒集的情況。於是她不再走其他彎路,徑直跑到秦淮河邊,名垂千古的烏衣巷,自稱是竺法慶的使者,特意前來求見謝玄。

她給自己按了個彌勒教的名頭,當然是怕守門親兵見她年幼,像趕雞一樣把她趕走。結果謝玄竟已聽說過她,一聽外面有個扯竺法慶當大旗的小女孩,立即吃了一驚,命人把她帶進大宅里,送到東院,在望淮閣和她見面。

蘇夜此行,總共有三個目的:一是為了劉裕,想辦法確認他的現時處境;二是拿竺法慶、尼惠暉二人的性命為籌碼,換取謝玄幫她的忙,查找江文清、任青媞等人的行蹤;三是看中他九品高手第一的名聲,為保險起見,先挑戰一下再說。

誰知謝玄傷勢極重,重無可重,隨時可能撒手棄世,幾乎沒有活過百日的機會。蘇夜見到他時,秘法已開始反噬,使內傷捲土重來,並且不斷加重。

她既驚訝,又佩服,同時產生了深深的同情,有心幫忙卻無能為力。倘若他未用秘法壓制傷勢,她還能幫他延長一些壽命。倘若她的玉佩還在身上,也可贈他一些藥物。但現實就是這樣無情,不留情面地向她證實,她再一次來晚了。

謝玄抱恙而出,親自接待她,只因她殺死了赫連勃勃,明顯不是與天下四教同流合污的妖女。何況,她的武功更是驚世駭俗,即使只是劉裕眼裡的「驚人」,也足以列名九品高手,影響當今混亂不堪的局面。

他當然不是荒人,卻有著和荒人差不多的好習慣。兩人談了很久,他始終沒問她的出身來歷,反而坦誠相待,有什麼便說什麼,令她免於糾纏恐嚇、威逼利誘的麻煩,也令她大生好感。

蘇夜想的沒錯,劉裕確實回到了北府軍。

那時候,劉裕南下去找謝玄,途中連續遇上任遙、孫恩、江海流,最後受了傷又疲勞過度,一頭栽倒在道邊,昏迷過去。幸虧侍中大臣王恭之女救了他,把他送到廣陵,讓他成功見到謝玄。

現在,他已經被謝玄內定為繼承人,即未來的北府軍大統領。而在此之前,走投無路的江文清亦來投奔謝玄,與劉裕會面,一起計畫收復邊荒集。

他們多次提起蘇夜,詳細描述她的形貌。因此,謝玄方知真有這麼一個小姑娘,並不奇怪她今天登門求見。

謝玄的言詞從側面證實,她從邊荒到太原,從太原回邊荒,又從邊荒趕到建康,走過千里迢迢的路途,居然一無所獲。別人若說她是宗師之恥,她都無法還擊。

她說,她非常失望,正是失望於多次錯過大事。她向江文清說出豪言壯語,卻未能挽回江海流的死亡。忽然之間,素未謀面的竺法慶都變的很惹人討厭,成為她遷怒的對象。他出關之後,若沒看見在附近徘徊,形跡可疑的她,才叫咄咄怪事呢。

不過,至少她已知道,江、劉兩人都很平安,正遵循謝玄的意思,為將來的變亂做好準備。等燕飛北上,救回或救不回紀千千,回去找到他們,便是奪回邊荒的日子了。

謝玄端詳她一下,微微一笑,淡然道:「為何失望?」

蘇夜道:「因為我想做的事,迄今一件都沒能做成。我的眼光本應更好些,哪怕再等一兩天,也可能挽回邊荒的潰敗。」

這不是吹牛皮,也不是信口胡說,而是異常合理的推測。她去對付孫恩,死的人便會是孫恩。她去找江海流,死的人便會是聶天還。哪怕她留在江文清身邊,也可以接下慕容垂射來的勁箭,讓直破天活下去。

謝玄道:「這不能怪你。孫恩與慕容垂聯手,準備以摧枯拉朽之勢摧毀邊荒,乃是蓄謀已久的重大秘密,特意瞞過他人耳目。荒人堅持了那麼久,已經足夠令人敬佩。而桓玄放棄江海流,轉為支持聶天還,更是神來之筆。」

蘇夜笑道:「我的看法若和其他人一樣,犯下其他人也會犯的錯誤,那還有什麼資格統領群雄。」

謝玄失笑道:「你若這麼想,謝某人也無話可答。」

他微笑之際,風采更為懾人,眉宇間的一絲病容,竟無損於這種空山靈雨般的感染力。他長吁了一口氣,甚至不去問她和大江幫的關係,稍一猶豫便說:「你要去找文清?」

蘇夜搖頭道:「我不去。」

謝玄露出驚訝的表情,詫異道:「那你想做什麼?」

蘇夜已無心和他談交易,思索片刻,緩緩道:「我要留在建康,尋找任青媞的蹤跡,先拿到她手中的天心佩,再談其他問題。竺法慶出關南下,必定攜帶天地雙佩。也就是說,我殺死他之後,便可一次集齊三佩,查看其中奧秘。」

謝玄並不在意天、地、心三佩,只挂念竺法慶和彌勒教。他並非那種把希望寄托在某位高手身上的人,何況他已拜託燕飛和劉裕去阻擋彌勒教。但是,此時蘇夜親口告訴他,她會因玉佩和竺法慶發生衝突,決心從他手裡搶走玉佩,仍讓他鬆口氣,在不知不覺間,放下了肩頭重擔。

他心知肚明,他可以信任她,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她。她負責對付竺法慶,比燕飛和劉裕兩人更加妥帖。

他的驚容迅速不見了,沉吟道:「任青媞?任遙已經死去,她深恨孫恩卻無力報仇,也許會用玉佩為代價,換取他人助她殺死孫恩。」

蘇夜頷首,微笑道:「的確很有可能。」

江凌虛向她發出警告,要她小心彌勒教時,曾說竺法慶應王國寶的要求,派出了楚無瑕。楚無瑕將被司馬道子送入深宮,取代司馬曜極為寵愛的張貴人。這位張貴人,就是任青媞的姐姐,任遙的另一位后妃曼妙夫人。

竺法慶要通過這位精擅房中術的女徒,控制南晉的皇帝。假如司馬曜被楚無瑕迷惑,從此以後只聽信司馬道子和竺法慶,那麼南方佛門恐怕會有滅頂之災,而謝家亦難逃全家遭受屠戮的下場。

在蘇夜眼裡,竺法慶武功越高,越有資格做她的任務目標。她不會輕敵,卻下定了殺他的決心。既然如此,她為謹慎起見,便不會說出曼妙夫人和楚無瑕的事情。

到了這個時候,謝安已經逝世,謝玄亦危在旦夕,謝家有急轉而下的趨勢。壓在他心口的大石,並非即將到來的死亡,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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