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寒山 第二百九十六章 釣魚的人

溫壬平在京城期間,一直住在溫家地產,並未獨立置辦房屋,因為他足跡遍及大江南北,不會長期留在某個地方。他所住的院子離運河很近,位於別野別墅的相反方向,比不得別墅周邊的繁華熱鬧,風景卻很好。

十二連環塢幫眾只知總管出行,不知她車上還有龍王。蘇夜不喜歡天下第七故作神秘,可江湖最神秘的人物正是她自己。

兩年當中,分舵中的人一提起龍王,總是滿臉茫然,感嘆她保密工作做的好。他們能確定龍王人在開封府,偏生說不出她到底在哪裡。

譬如這一次,外人僅僅看到了登車的沈落雁。蘇夜像個隱形人,神出鬼沒,幽靈一樣坐在車裡,卻無人得知。假如敵人發覺總管車仗,前來偷襲,將會得到令人魂飛魄散的後果。

所有總管的馬車都是同一規格,同一款式。從外表看,這些馬車只是格外寬敞而已,並無太多特別的地方。但車簾向里的一側,用金線綉著雲中飛龍。每當車簾撩起,外面的人便可看見這條金龍,從而意識到車主的身份。

馬車外面,除了一名駕車的車夫,前後還各跟隨著八名騎士,均為十二連環塢的精銳。這樣的陣仗,無法與蘇夢枕、方應看等人相提並論,不過走在大街上,也足夠震懾宵小之輩,讓他們退避三舍了。

蘇夜願意的話,可以躺在車裡。她卻不樂意扮出弱不禁風的模樣,始終端端正正坐著,出神地盯著帘子。

如今天氣漸冷,窗帘換成了厚實的錦緞,內側用碎珠串成的珠鏈裝飾,遮擋住大部分光線。她往外看的時候,通常只能看到朦朦朧朧的輪廓。

馬車穿行於大街小巷,簾上光影斑駁,忽明忽暗,有著別樣韻味。

她覺得,自己接近溫壬平住處,等同於逐步接近數十年前的往事。那時候她尚未出生,江湖倒還是那個江湖。過往恩怨似乎已經結束,其實餘波未平。時至今日,一部分成名高人仍十分活躍,將往事延續下去,帶來極其深遠的影響。

那些前輩裡面,諸如蘇遮幕、班搬辦、雷震雷等人早已銷聲匿跡,有的死了,有的失蹤多年,不復過往盛名。雷損留在台前,孜孜不倦維持六分半堂的霸主地位。他身上一定隱藏著不少秘密,否則他何必花那麼大力氣,把自己的過往經歷深深遮蓋起來?

蘇夜追思舊日時光時,有種撫今憶昔的滄桑感覺。歲月流逝,永不休止,如江水般奔流不息。然而,江湖中人好像只有名字變了,性格和舉動都毫無變化。

追名逐利的人繼續追逐,淡泊名利的繼續淡泊。每年都湧出新一代的少年人,絕大部分消失在無數血腥爭鬥當中,等消耗的差不多了,就再補充一批。

不知要等多少年後,她和蘇夢枕才會成為江湖往事,被後輩不停回憶?

樹影映在帘子上,彷彿暗色斑紋。蘇夜最後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到我這裡已有一段日子。有何感想?」

沈落雁模樣半點沒變,一雙美目顧盼生輝,猶如兩枚純黑寶石,充滿了年輕女子特有的活力。她擺弄著一柄裝飾用的玉如意,笑道:「你這是問我,還是印證你過去的說法?」

蘇夜咦的一聲,卻見她莞爾一笑,解釋道:「我很喜歡這裡。你說的不錯,這地方讓我想起隋室末年,表面風平浪靜,但水面之下,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大大小小的衝突。楊廣當政時,中原腹地衝突不斷,塞外還有異族虎視眈眈。趙佶治下,何嘗不是如此?」

蘇夜笑道:「我不是問這個,這還需要問嗎?我想知道的,是你平時感覺怎樣?你本是寇仲的軍師之一,有權指揮千軍萬馬,現在沒有軍馬給你,你是否覺得無聊?」

沈落雁搖頭道:「這倒沒有,我仍然給你同一個答案。當年你說過的話,正一句句變為現實。程大總管看似十分稱職,其實是女中君子。要她去對付那些殺人兇犯,奸詐權臣,實在難為了她。她曾說大娘來了,她鬆了好大一口氣,我來了,她肩上重擔又輕了一半。」

她頓了一下,忽地又一笑,抿嘴道:「你師姐說,不論總管人數怎樣變化,她永遠忙得很。你若方便,不妨像帶我那樣,再帶個精通施藥用毒的人回來,給她添個臂助。」

沈落雁智計過人,遇事常以軍師的眼光看待,角度相當特別,而且一向實話實說。她說喜歡,那就是真的喜歡,說程英感覺輕鬆,也是當真輕鬆。

蘇夜正在思索程靈素所言是真是假,沈落雁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笑道:「你送朱姑娘回來後,這是我第一次出門。說來奇怪,我總覺得心神不寧,直覺路上會出事。」

蘇夜笑道:「拖到這時才出事,我已經謝天謝地了。托你吉言,希望對方儘早動手,別再拖延下去。」

沈落雁道:「我們從來都是嚴加防範,不給外人動手偷襲的機會。他們好不容易碰上一次,豈會輕易放過?」

蘇夜頷首道:「這正是我吩咐走小路的原因,為他們提供方便。人人都像天下第七那樣謹慎,就輪到我頭痛了。」

五湖龍王究竟在不在京城,究竟何時返回江南,何時回來,乃是京城各大勢力永恆的疑問。倘若他們去問十二連環塢的子弟,得到的答案永遠是「龍王他老人家就在開封府」。

可是,龍王暗中另有身份,已是大多數人的共識。他顯然不可能每天臉上蒙著黑布,坐在分舵靜室里無所事事。他們不得不懷疑,他日常在做什麼,是否正用其他身份,籌劃與自己息息相關的陰謀?

眾人心頭陰雲盤旋不去,只好盯住同在開封的幾位總管。上一次,相府派人騷擾陸無雙,意在試探十二連環塢的應變、行動、處理意外能力,結果損兵折將,兩處都被人打的灰頭土臉。五湖龍王全程未出面,已使傅宗書臉上無光。

龍八想勇爭第一,當街攔住蘇夢枕的師妹,別人就敢有樣學樣。最近一個月,京城意外死亡事件呈直線下降,可見天下第七如蘇夜所料,逐漸收手,不願繼續吸引別人的注意力。

但是,沈落雁車駕駛離十二連環塢勢力範圍。官府眼線把消息傳遞迴去後,相府、太師府的人能不能沉得住氣,得看個人的為人秉性。

兩人用聚音成線的功夫談話,以免談話內容落進他人耳中。車前車後十六名騎士,至今不知龍王正在車裡,仍以為沈落雁一人乘坐。他們尚且不知,外人自不用說。

車夫全程精神抖擻,時而呼喝兩聲,指揮拉車的馬匹轉到他想要的方向。那兩匹馬亦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毛髮錚亮,耐力悠長。它們小步奔跑,速度並不慢,沒過多久,馬車離開大街,抄近路進入一片林子。

這原是片桃花林,到了初春時節,桃花盛放,遠看如一團團粉霧紅霞,芳草落英交相輝映,美不勝收。林中清溪蜿蜒而過,溪上架橋,溪畔種柳,亦為賞景勝地。

蘇夜靜靜聽著溪水流淌,心想再過一個月,開封降下大雪,溪中清流將被完全凍住,要等春暖花開時,才能再次聽到這種聲音。

沈落雁聽力亦是上佳,察覺不遠處的溪流,隨手撩開珠簾,挑起外面那層錦緞帘子,朝車窗外看了一眼。

桃樹比不得松柏之屬,於深秋落葉,於冬日枯枝,剩下光禿禿一大片樹榦樹枝,毫無觀賞價值。由於天氣寒冷,青石路面微微泛白,透出些許凄涼意味,讓人看了心裡發冷。

與此同時,周圍幾十丈方圓不見人影,寂靜空曠到了極點。這無疑證明,文人墨客都是勢利眼,只喜歡春、夏、秋三個季節的風景,等到冬天葉凋樹禿之時,就拋棄了這片樹林,讓它孤零零地享受嚴冬寒意。

沈落雁認出這些是桃樹,忍不住點評道:「我們來的不巧。如果春天過來這邊,定然是滿眼濃粉嫣紅。」

蘇夜淡淡一笑,平靜地道:「若想看花,數城外最好。京城之內土地貴重,也就運河兩邊有這麼幾片樹林。」

她們往窗外看的時候,依然凝聚內力,將聲音直接送進對方耳朵。車外馬蹄篤篤作響,帶出一股難言的韻律感。馬蹄聲和溪水流淌聲,既毫無關聯,又相映成趣。車外的人照舊一無所知,全然沒意識到沈總管正在和人說話。

馬匹四蹄踏上橋面,使車身微微後傾。沈落雁覺得無趣,重新放下帘子,回身坐好,心裡卻突地一下,掠過一陣濃厚的不祥感覺。

她抬頭望向蘇夜,恰見蘇夜臉上笑容加深,無聲無息地向她說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是——「小心」。

兩人先前談論對手,笑謔成分大於認真。蘇夜的確有意誘敵,但自覺概率為百分之五十,可能性並不算高。傅宗書等人既可能因為最近屢屢失敗,因怒意而失去理智,趕緊找十二連環塢出氣,也有可能敗而不餒,老謀深算,準備先摸透對方底細再做打算。

因此,馬車一進這片很適合伏擊的桃林,蘇夜便暗自運功,感應林中的可疑人物。她發現陌生的心跳時,頓時感到十分滿意,絕對沒有一點驚訝。

她說「小心」的同一時間,橋底驀然伸出了一隻手。這隻手一伸出來,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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