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滄海月明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小樓

當日下午,蘇夜獨自離開飛鳥園,走出園子後門,順著長廊走了一會兒,進入長廊近處的月洞門,又穿過門後新花園,行過被清溪環繞的竹林,循飛瀑水聲踏上碎石小路,沿著這條幾乎無人知曉的幽深曲徑,轉向與內堡連接的後山台地。

這條幽徑藏在終年蔥蔥鬱郁的林木之中,像是通往一個奇異的夢境。即便是牧場的元老重臣,也不知道碎石路盡頭別有洞天,並非他們所想的清幽神秘,荒無人跡的山林。從三十年前開始,台地上便建起一座小樓,乃是一代江湖傳奇人物的住處。

此人與祝玉妍結下情仇,傷在她手上,又被她千里追殺,不得不偽造證據,假裝逃往西域,實則藏身於飛馬牧場。若非如此,他三十年前便已死了。

山城內堡、內院皆由他親自畫出圖譜,督促工匠修整建造,才有如今的氣象。但他隱居牧場後,與牧場上代主人,商秀珣之母商青雅又有一段複雜糾葛,導致商秀珣對其十分厭惡,只因看在母親份上,才答應讓他繼續住在這裡。

她個性十分倔強,甚至不想要此人的好處,明知母親病重,自己年輕,最好聆聽聰明人的指點,卻偏偏要他發誓日後絕不插手牧場事務,可見她對他的恨意。但她並非胡攪蠻纏的刁蠻小姐,這麼對他,自然有充足理由。

飛馬牧場連傳七代場主,皆為商姓子孫,倘若上一代場主沒能生齣兒子,就由女兒繼承姓氏,接任位置,類似於東溟派招婿入贅的規矩,只是沒有那麼嚴格。

蘇夜從未問過他們的恩怨,其實也無需去問。有人曾懷疑,他可能是商秀珣的生父,有負其母,導致父女關係勢成水火,也可能只是她母親的一生摯愛,令商秀珣父母兩人均鬱鬱寡歡,當然難免她的白眼。

無論外人怎樣猜測,均逃不出這兩種情況。反正自打她認識商秀珣以來,就沒聽她提過生父,令真相愈發撲朔迷離。

此刻,商秀珣正大賞臉面,親自帶侯希白、虛行之兩人遊覽谷中平原。她正好與她錯開,自己前來拜訪這位奇人。

她沿碎石小徑緩行,越往深處走,就越有種世外洞天的感覺。設計建築時,最怕的是將亭台樓閣放錯了地方,與周邊環境格格不入,此地主人卻絕不會犯這個錯誤。他文武全才,擁有對世間萬物的廣泛興趣,無所不通,無所不精,卻因分心去學雜學,武功進益不如人意,終被祝玉妍所傷。

他隱居之後,一邊以自己掌握的葯膳食補之術,配合養氣療傷的法門,盡量延續生命,一邊將生平所學編纂成冊,希望收到合心如意的徒弟。因此,江湖上自此無人知曉他的行蹤,全都傳言他已死了。他親手造就的工具奇物,也成為人人想要的絕版珍寶。

蘇夜依稀記得,沈落雁就有一張由他織成的漁網,有時用來捕捉俘虜,從未空手而歸。

她尚未接近小樓,已聽見樓中傳來的琴聲。琴聲動人至極,與水聲相映成趣,讓人不忍舉步前行,生怕打擾了撫琴的人。

然而,別人不忍,她卻不會不忍。她聽了一陣,微微一笑,徑直走到這座名為「安樂窩」的小樓門前,推開虛掩的門,同時提高聲音道:「魯先生,我回來了。」

琴聲倏止。

一個低沉中透出蒼老的聲音道:「上來吧。」

小樓風格寂靜清雅,陳設著紅木、酸枝兩種傢具,顯的渾厚無華。小樓主人正在第二層憑窗而坐,見她上來,向她點了點頭,算作招呼。

外人見到他的時候,無不驚訝於他的異相。他峨冠廣帶,效仿古人打扮,本來很容易造成不合時宜的感覺,但與他古拙清奇的容貌配合起來,又讓人覺得本該如此。

他五十歲時受傷,隱居三十年,如今年紀在八十歲左右,大半頭髮卻還是黑的。任何人都不能說他長的英挺俊俏,但他雙目深邃,鼻樑筆挺,五官透出獨特韻味,比英俊的少年更引人注目。

這人姓魯,被稱為「魯大師」、「魯老師」,正是當年號稱天下第一巧匠的魯妙子。他消失後的幾十年中,世間出現無數青年才俊,卻無一人能在雜學方面與他相比。

蘇夜不願叫他老師,一向只以前輩相稱,立刻笑道:「前輩氣色尚無衰敗枯朽的跡象,真是可喜可賀。」

魯妙子露出慈和的神情,彷彿看見遠行的晚輩,上上下下審視著她,半天方道:「我以為你離開牧場後,不會這麼快回來。」

蘇夜笑道:「是么,有些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在哪兒。」

她在另一把酸枝木椅上落座,魯妙子取來由六種山果釀成的六果液招待她。這是他苦心調配出的飲品,對他的傷大有好處,喝起來更是沁人心脾,有著無法形容的甘美感。

四年前,她出手救治青雅,也因此事而結識魯妙子。魯妙子當時正悔恨交加,願意答應她的任何要求。這正是她目的之一,於是不和人家客氣,直接提出要求。

除此之外,她住在牧場期間,還經常來找他,向他學習園林、建築、機關、地理、術數等平常學不到的知識,建立半師半友的關係。

魯妙子相當喜愛她,也認可她的資質,想把一身本領傾囊相授,結果她閉關靜修時多,前來探討時少,一年中有八個月蹲在靜室里,更在兩年後離開牧場,令他十分惋惜。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蘿莉要出門闖蕩,都是他無法阻攔的事情。

她臨行之前,居然還厚著臉皮,指天誓日地保證,以後肯定會給他推薦一個資質人品俱佳的傳人。此時,魯妙子見她喝完六果液,忽然想起這事,好笑地道:「你人是回來了,我的徒兒呢?」

蘇夜迄今沒收到雙龍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打上了海沙派的主意,仍想靠著運私鹽發家。以往的副本世界中,靠運私鹽發家的人通常就是她本人。倘若他們真的這麼做,她會覺得非常親切。

魯妙子一問,她頓時又想起了他們,笑了笑方道:「不要心急,按照我的安排,你的好徒弟應該會在半年之間,忽然來到飛馬牧場。」

魯妙子根本不當一回事,喟然嘆道:「如果你留在牧場,只用五年時間,就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老夫真不明白,為何每個人都急匆匆地投身於江湖,受夠教訓之後,才悔不當初。」

蘇夜毫不客氣地道:「我想這是大部分人必經的成長過程,就和你五十歲前一樣。那個時候,你也最喜愛銳意進取的年輕人,不甚欣賞淡泊名利。何況,我並無興趣做第二個魯妙子。對我而言,花費精力研究奇巧工具,只會拖累我自身的進益,難道你還沒受夠教訓?」

魯妙子輕嘆一聲,道:「我本來看好秀珣,但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

蘇夜笑道:「所以讓你不要著急,總有一天,你會遇上天生不喜江湖爭鬥,卻又悟性奇高,連氣質都飄逸出塵的合適傳人。」

她兩次提到這種人,終於使魯妙子產生了興趣,皺眉問道:「此話當真?」

蘇夜笑道:「我從不騙自己人。不過你眼光太高,誰知道能不能看上他們。我暫且不說他們的名字,如果你看不上,我也不至於丟臉。」

魯妙子哈哈一笑,果然不再追問,忽道:「你這次回來,又是為了什麼?」

蘇夜道:「我希望說服秀珣,讓她趁迦樓羅軍盡失人心時,掌握附近的重要城池,防止在愈來愈亂的局勢中失去主動。也許太過行險,但……我認為這是早晚的事。你雖然幽居於此,對四面八方的消息肯定不陌生,也應知道我的意思。」

魯妙子驀地微微一笑,道:「秀珣什麼都和她娘說。」

蘇夜道:「然後她娘什麼都和你說……」

魯妙子不理會她,邊思索,邊搖頭道:「你可以和青雅談談,但這是牧場一百多年來的規矩,恐怕她一樣不願答應。」

蘇夜冷笑一聲,不贊同地道:「家法?他們若真不想涉入江湖紛爭,就該效仿桃花源中的隱士,永不與外人來往,不要靠著做買賣養活自己。牧場飼養戰馬,賣給各方勢力,本身就是對人家最大的支持,何來置身事外?莫非林士宏來問,為何把馬賣給宋閥,不賣他們,或者獨孤閥來問為何偏幫李閥,秀珣可以拿出牧場家法說自己是無辜的,堵住他們的嘴嗎?」

青雅和女兒一起,住在飛鳥園中,幾日才來小樓一趟。雖說如此,魯妙子仍下意識向旁邊一望,就像她在旁聽著似的。

他收回目光,笑道:「場主早已勒令我不準多管閑事。你和我說,不就是為了讓我幫著勸一勸青雅?看來,李密與翟讓兩人還不夠你煩心,你竟跑回來打竟陵的主意。」

蘇夜正容道:「翟讓才能與名聲不匹配,佔山還行,為王則差強人意。至於李密……他胸襟眼光,兵法謀略均為上選,可惜品行太差,不但要義兄的位子,還要他的命。在我看來,他不像猛虎,倒像毒蛇,如果一生百戰百勝,笑到最後,那倒沒什麼,如果敵人比他更強,他戰敗後氣餒投降,只怕沒有人容得下他。」

魯妙子捋著長長的鬍鬚,好像湊巧想起來似的,漫不經意地問道:「我早就履行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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