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細雨 第一百一十九章 荒謬

龍八太爺面色濃赤,目如銅鈴。舒無戲布衣簡服,英氣勃勃。米蒼穹眼角微耷,兩道長長白眉自旁邊垂下,面上透出一股蟹殼青般的色澤。

前兩者還好,不過是武林高手常有的英姿異相。米蒼穹則非同小可,唯有內功練至絕頂高深,才能練出他那種深青顏色。他年邁,邁的頭髮眉毛鬍鬚都白了,精神卻健旺至極,騎在馬上時,自有居高臨下,睥睨一切的氣度。

傳言中,這位老內侍為宮中第一高手,如今看來,傳言竟非虛假。

三人高官厚祿,身份尊貴,分別代表三個不同的陣營。龍八太爺是傅宗書親信;舒無戲由諸葛先生薦入宮中,統領大內侍衛,向來精明忠誠;米蒼穹則深得皇帝信任,為御前地位最高的內監,開口說句話,抵得上普通大臣說一百句。

楊夢負責宣旨,卻帶來了這三名身份意味深長的同伴,聲勢愈發浩浩蕩蕩。他們奉聖旨匆忙而至,可見京中勢力已達成默契,拿出了一個各方面均能接受的結果。

何況從京城到青天寨,頗有一段距離,絕非朝夕可至。蘇夜掐指一算,認為對方必須日夜兼程,才能在此時抵達山下。皇帝懼怕戚少商將證據公諸於世,也算下足了本錢。

其中,必定還有諸葛神侯的敘說利害、點明要旨,不傷天子尊嚴的同時,婉言勸他應下交易條件。她還懷疑,神侯多半以身家性命作保,保證戚少商不會出爾反爾。否則以皇帝之昏庸多疑,怎會相信一群草寇能遵守諾言?

蘇夜混在人群里下山,一同跪地接旨。戚少商依然不願向聖旨屈膝,可事已至此,再不願也只能佯裝願意。他心中十分清楚,想要的結局就在眼前,再也不必東奔西逃,連累所有能連累的兄弟,與此相比,屈膝跪地似乎也不值得計較了。

眾人下山之時,緊密的包圍已露出一大塊缺口。京師中派出的騎兵衣甲鮮明,氣象森嚴。蘇夜還在舒無戲身旁,看到了雷卷、唐晚詞、沈邊兒等人,還看到了永遠不離開滑竿的劉獨峰。他們不放心,去了京城,又隨隊趕回,想要親眼確保事情不出差錯。

待所有人跪地伏身,楊夢才滿意地橫掃一眼,大聲宣讀諭旨內容。內容本就不少,又經過四六駢文修飾,辭藻妝點,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然而,若跳過沒要緊的細枝末節,只看聖旨核心內容,就能發覺,這竟是一道黑白顛倒,荒謬之極的旨意。

天子詔曰,黃金麟、顧惜朝、文張等人捏造聖命,欺君罔上,迫害江湖義士,卸去一切官職,依律治罪。戚少商、息大娘卻搖身一變,從欽犯變成無辜受害的俠士。天子不但賜金安撫,還責令沿路大小官員,協助戚少商重整連雲寨,息大娘重建毀諾城,不得延宕。

聖旨既提及涉案職官,黃金麟他們自然也得前來領旨。這幾人聽完後,個個面如土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居然在一夜之間,被蔡京與傅宗書無情拋棄。

顧惜朝曾奮起抗辯,說自己身上帶著義父的委任狀,並非捏造聖命。龍八太爺卻搶在其他人前頭,大喝一聲,說一切均是誤會,傅丞相早已派人追回委任狀,是你顧惜朝膽大妄為,壓下不給,拿著委任狀在下頭州縣公報私仇。

龍八太爺開口,他們的念想終於徹底斷絕,因為這表示傅宗書與皇帝達成協議,丟卒保車,將他們幾個當成頂罪的小卒子,讓大人物們全身而退。

顧惜朝頗以丞相義子身份自傲,自覺與其他官員不同,更得丞相重視,這時才知道,原來「乾爹」二字一文不值,只是用嘴皮子說出來的籠絡之言,甚至比不上真金白銀。而文張、黃金麟兩人替傅宗書殘害忠良,狼狽為奸,到頭來也沒弄到太多好處,反將自己賠了進去。

除此之外,聖旨還提到鐵手、雷卷、殷乘風諸輩,對他們大肆誇獎,稱讚鐵手盡忠職守,褒揚雷家莊與青天寨,險些真讓青天寨成為護國青天寨。高風亮未被治罪,也未拿到護國鏢局局主的名頭,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不知在想什麼。

蘇夜一邊傾聽聖旨,一邊偷眼打量宣旨的人。她格外注意米蒼穹,每看三眼,就有兩眼投向了他。但米蒼穹武功著實厲害,每當她一眼瞥去,他便生出感應,雖仍是那副目不斜視的樣兒,眉間肌肉卻微微聳動,似是很不欣賞她的偷看。

舒無戲親近諸葛先生,龍八投靠傅宗書。此二人武功再高,也只是旁人親信,地位不算重要。但米蒼穹為「有橋集團」首腦,聯合方應看、后妃、外戚、宮監,多年以來,形成不可小覷的勢力。他有權勢,有手段,有武功,有頭腦,潛伏於水面之下,屢屢掀起暗流,其危害性不輸蔡黨,隱蔽性遠遠超過。

她頭一次遇上他,自然多加留心,既想看他為人處事,又想看他武功深淺。說到底,無論他怎麼權勢熏天,若因武功不濟被人殺死,也只是泡影而已。蔡京多年籠絡江湖人物,以金錢官職收買他們,還不是因為作孽太多,花錢買些爪牙,以免一年之中被人刺死百來次。

但是,她驚愕地發現,自己竟摸不清米蒼穹的底牌。他武功深不可測,從外表絕難看出底細。想要了解他的武功,必須親自與他動手,可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這樣的機會。

與此同時,她耳中聽著聖旨,心底逐漸浮起荒謬感覺,使注意力稍稍轉移,也顧不上研究米蒼穹了。

如果交易成功,那麼必然是今日的結果。此事眾所周知,人人心下有數,蘇夜當然不例外。可她親耳聽到聖旨內容,濃重的荒謬感仍揮之不去。她幾乎不敢相信,如此可笑的事情就在眼前發生,光天化日下,皇帝親自顛倒黑白,翻雲覆雨。

其實他何嘗關心戚少商,何嘗關心連雲寨,戚少商沒威脅到皇位,就可安心在邊關對抗官府,抵禦遼國。一旦產生威脅,他便立即動用天子之劍,調動天下兵馬,誓要扯碎連雲寨。等戚少商成功反抗,作出更大的威脅,他又忽然變了臉,親自將替他出力的官員斬落馬下,換取敵人保守秘密。

他眼中沒有大宋江山,沒有臣民社稷,只有自己,卻又不夠聰明,受人操弄而不自知,成為奸臣最大的依仗。

他與蔡黨並非君臣關係,也非狐假虎威狗仗人勢,而是共生。若清流大臣把持朝政,他無法像如今這樣逍遙自在;若明君登基,蔡京也很難靠著逢君之惡,弄權亂政,得到如此之大的權勢。

但凡一個人有點野心,目睹昏君當位,均會生出「他能,我為何不能」的想法。陳勝為一秦末農人,尚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劉備窮困到賣草鞋為生,一有機會便招兵買馬,崛起於亂世。朱元璋更是窮的不能再窮,寒薄的不能再寒薄,最後仍然當了皇帝。

那麼像蘇夢枕、方應看諸輩,權謀勢力遠勝他們,野心勃勃,目光遠大,豈會沒有任何想法?

蘇夜不知別人的心思,用眼角餘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邊的息大娘,發覺她也滿臉木然,木然中又有茫然,似乎被諭旨嚇的不輕,已經忘記了高興。

是的,沒有喜悅,只有荒謬,好像過去的逃亡不值一提,死難的朋友死的可笑,皇帝金口一開,所有麻煩都結束了。

盞茶時分過去,楊夢將聖旨宣讀完畢,滿臉笑容地請眾人起身,並親自走上前來,連聲向戚少商噓寒問暖,顯然代表皇帝安撫於他,提醒他銘記天恩,休要違背諾言。

顧惜朝他們被騎兵帶走,未給戚少商親手報仇的機會。可惜的是,戚少商不可能就此放過他,只不知他會因毒發而身亡,還是在毒發之前,就被戚少商親手殺死。

蘇夜從沒想過給他們解藥,所以覺得很無所謂,只覺肩上重擔已經放下了,等葉愁紅將十二連環塢的馬要回,便可正式完結與幫派有關的事務。但她並未想到,宣旨過後,舒無戲竟跳下坐騎,喝令屬下將某個人拉出軍陣之外,推到蘇夜面前。

舒無戲從未見過她,卻對她十分客氣,笑容滿面地道:「蘇姑娘,舒某奉聖上御旨,將這人送還給你們。如果舒某沒記錯,他本是你們的人?」

「古董」余無語,之前無限風光,親手造成毀諾城之覆滅,無法無天損失慘重,這時卻垂頭喪氣,被人五花大綁,沒骨頭似的站在她面前。不用問也知道,他和顧惜朝一樣,被當成了棄子。傅宗書為收買人心,說不定還肯救一救顧惜朝,雷損卻未必看得起這種背主另投的人。

這種人的價值只在於他的利用價值,失去可用之處,便成為徹頭徹尾的廢物。他能背叛追隨多年的蘇夢枕,自然也可能背叛收買他的雷損。雷損若花大力氣相救,蘇夜恐怕得重新設定一下對他的評價。

蘇夜本就準備著手追殺他,給師無愧一個交待。師無愧雖是蘇夢枕手下,卻陪她出來辦事,負責保護她,後來更想犧牲自己,換她成功逃走。於情於理,她均應以同等好意相報。

她一見余無語,眼神便亮了,亮的彷彿有火焰在瞳孔里燃燒。只是,余無語始終低垂著頭,讓她這兩道灼灼的目光落在空處。他看上去極其害怕,極其萎靡,好像碰他一下,他就會軟倒在地。

可是,他敢背叛蘇夢枕,暗算多年共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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