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細雨 第一百零二章 不要胡鬧

劉獨峰坐在滑竿上,若有所思地望著林外的毀諾城。

他做事通常光明正大,因而選擇在晴天白日之下,與對手見面。他身邊只有六名心腹手下,再沒第七個人。黃金麟、顧惜朝再怎麼心急如焚,也不敢公開挑戰他的決定,硬要跟著過來。

他早就活過了少年、青年、中年時期,年紀可以稱得上「老」。他所經歷過的風雨,比大多數人聽過的還多。在很多人眼裡,他身穿官服,身居高位,卻只是個老捕頭。但更多人眼明心亮,心知他深受皇帝信任,八面玲瓏,並非可以隨便得罪的人。

因此,黃金麟正急的臉上變色,見他趕到,頓時鬆了口氣,將這燙手山芋拋給了他。從此之後,勝,是大家共同居功,敗,是劉獨峰一人之責。

劉獨峰對此並不在意,也顧不上在意。事實上,他心底遠遠沒有表面那麼平靜,一聽蘇夜擄走文張時的身手,就知道此事難以善終。

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他都有自己的一套辦法,能智取的智取,不能智取的,便動用他名震江湖,令黑道豪傑聞風喪膽的異色六劍。但他總覺得,這些辦法面對眼前的窘境時,會變成毫無辦法。

他與文張聯袂而來,中途又和黃金麟聚首。但他瞧不起他們兩人,不願同路辦事,自行前去打探消息,查訪連雲寨在民間的口碑。結果可想而知,自然是人人誇讚連雲寨,崇拜戚少商,交口痛罵無視百姓疾苦的狗官。

文、黃、顧三人均不知道,他這次出京辦案,除了受傅宗書威脅,還暗中持有天子密旨,要他見機行事。密旨一出,頓時令局面更為複雜。他知道當今皇帝生性多疑,一定不止派遣一名密使,可其他密使是誰,他就一無所知了。

他想拯救無辜入獄的好友,想完成皇帝交待的任務,想維護自己在江湖上的名聲,想遵循內心深藏的俠義宗旨,更想風風光光完結此案,安安靜靜掛冠歸隱,卻沒想到,和文張分頭行動沒多久,隨即收到急報,不得不原路折回,向焦頭爛額的黃金麟施以援手。

蘇夜將鮮於仇、冷呼兒二人藏在易於尋找的地方,讓負責搜尋的四小名捕輕易找到。這樣一來,他手上便有三名身中劇毒,眼巴巴等著解藥的同僚。毀諾城裡,還有身份最高,不知中沒中毒的第四位。

幸虧這三人多少自重身份,並未每日催促他拿去解藥。可他一看他們蘊含萬語千言的目光,就覺得一個頭變八個大,產生無能為力的挫敗感。

李二為三人悉心診斷,又請教他的意見。主僕二人共同得出一個結論——此毒詭秘難言,可能無藥可救,可能尚有一線生機。他已動用人脈,請嶺南溫家的解毒高手儘快趕來,卻不知來不來得及。

換了平時,他可盡遣心腹,破解毀諾城密道機關。此時他顧慮太多,猶豫不決,只好手持蘇夢枕書信,請蘇夜出城和他相見,嘗試和平解決這樁麻煩。若事情不諧,他就不得不動用非常手段了。

他神色安詳,一邊欣賞附近幽靜風景,一邊在心裡梳理脈絡。蘇夜一人已經難惹之至,何況身後還有一位叱吒風雲,號令群雄的金風細雨樓樓主。至於統領十二連環塢的五湖龍王,更是行蹤不定,說不準何時就親身駕臨,強行替戚少商撐腰。

蘇夢枕同意寫下這封信,大出他意料之外。但所有人都知道,倘若蘇夜有個三長兩短,蘇夢枕絕不會坐視不理。即使是他,也不願招惹這位少年成名的江湖霸主。

滑竿精緻舒適,使他無論何時都坐的穩穩噹噹。他卻比過去任何時間都清楚地體會到,想要四面逢源,誰都不開罪,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走著瞧吧。」他喃喃道。

就在此時,他微合的雙目忽然睜開,身體挺直,不復輕鬆自在的模樣。鐵索橋那一側,正有兩個女子盈盈走來,一步步接近他們主僕。

他求見息大娘和蘇姑娘,來的就真是息大娘和蘇姑娘。她們和他一樣,都沒另帶護衛,流露不輸男子的豪氣。但劉獨峰已聽過文張的遭遇,更傾向於蘇夜有恃無恐,隨時準備在危急關頭,帶著息紅淚退回毀諾城。

黃金麟深恨蘇夜,說了她不少壞話,將她描述成卑鄙無恥之人,約定時間未到,便突然展動身形,偷襲文張。他從未提過,她容貌竟如此美麗,堪比武林中任何一位出名的美貌女子。

霧氣已因強烈的日光而消失,四周卻還是林木茂盛,流水淙淙。山林間氣息溫潤潮濕,總帶著揮之不去的水意。蘇夜與息紅淚現身時,山風正從林中吹過,一如天邊月,一如雲上虹,美的如夢似幻,看之不厭,觀之不倦。

六名隨從中,一半都是青年男子,頓時為她們容光所攝,竟然微微一愣,忘記對方是極為棘手的敵人。劉獨峰輕輕咳嗽一聲,平靜地道:「息城主,蘇姑娘,久仰大名了。戚寨主與鐵手怎麼不來?」

蘇夜像和他認識已久,很隨意地答道:「他們想來,被我攔下了。你又沒叫他們來,若有什麼事,和我說也一樣。」

他覺得她們美的令人心碎,蘇夜卻覺得他和「美」完全不沾邊兒。她已從楊無邪口中,得悉「捕神」是什麼樣的人,此時親眼見到,仍有意外的感覺。

劉獨峰端坐於滑竿之上,由四名錦衣華服的漢子抬著,另外兩名錦衣人左右護法,好像富家的太太小姐,雙足絕不樂意沾到地上泥土。他本人面色微黃,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年輕,身材頗為高大,神色威嚴尊貴,端坐著的姿態中,自有一股無法掩飾的威儀。

蘇夜並不認為他自傲自大,因為她知道,此人有十分嚴重的潔癖,厭惡一切骯髒之物。六隨從各背一把劍,供他在激斗中換劍,正因他討厭劍上沾血,每得手一次,便要換一把,讓隨從有機會擦拭前一把劍上的血跡。

這樣換劍,難免產生可趁之機。但他劍法極高,足以彌補這點破綻,名列頂尖高手之內。換句話說,若他沒有這毛病,武功說不定比傳言中更高。

息紅淚抬起一雙秀美中帶著英氣的眸子,掃向劉獨峰,從容地還了一禮。她與任何人想像中的「女賊寇」都不同,如同幻夢中走出的仙子,氣質更是迷人,教人一見難忘。

蘇夜卻沒她那麼冷淡,笑道:「信呢?」

劉獨峰略一頷首,年紀最大的錦衣漢快步上前,取出一封書信,客氣地遞給蘇夜。蘇夜道了聲謝,揭開封皮,蘇夢枕那孤峭峻拔的字跡立刻躍入眼帘。信箋極短,不過寥寥數語,末尾簽有草字花押,也是她熟悉的表記。

她看完後,彷彿看到了什麼可笑的內容,以手掩口,低聲笑了半天,才將信折好,放進懷中。

六名錦衣人被她笑的莫名其妙,但見她眉梢眼角,儘是笑意,顯然極為愉快,不知道為什麼,心情竟也跟著好了起來。劉獨峰卻不在意,淡淡問道:「蘇樓主寫了什麼?」

蘇夜道:「哦?原來你沒預先偷看?」

為首的錦衣漢微怒道:「大人怎會做那等事情?」

蘇夜笑道:「下一次不妨做一做,因為你們沒做,我也會假定你們做了,何必枉背這黑鍋?我笑,是笑師兄現世報。以前只有人家拿他威脅我,這次總算用我威脅他。我猜他遇上不少麻煩,和人喝了不少茶,才寫出了這封信。他要我別胡鬧,速速將解藥交給劉大人。」

劉獨峰年紀再老一點,就能做她爺爺,自然不和她一般見識。他淡然一笑,問道:「姑娘父母雙亡,依令師兄而居,想必不會拂逆他的意思?」

蘇夜道:「也許會,也許不會,在這件事上,我決定聽他的話。不過事情不急,一時半會兒,三位大人和文大人都死不了,等我回到京城,自然將解藥雙手奉上。」

劉獨峰緩緩道:「這就是蘇樓主的意思?」

蘇夜毫不相讓地道:「這是我自己的意思,師兄必然知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傅宗書間接向蘇夢枕施壓,要他召回蘇夜。蘇夢枕一改平常剛銳激烈的作風,當真依言寫了封信。劉獨峰聽說之後,一直奇怪他為何這麼做,此時方知蘇夜一舉一動,已經在他預料之中。這對師兄妹竟無視權相的威勢,將滔天重案視為兒戲,聯手拖延時間,戲弄他們。

這封信與其說召人回京,不如說藉此機會,和遠在北方的師妹打個招呼。

劉獨峰何等聰明,涵養又深,並不因此而動氣。他收起笑容,頷首道:「很好,看來兩位已打定主意,要護戚少商到底了?」

息大娘道:「毀諾城若畏懼官軍,早已投靠官府,何必等到今天。」

劉獨峰道:「只可惜城池一破,玉石俱焚,那時大娘悔之晚矣。」

息大娘冷笑道:「有幾位大人為我們陪葬,也算不上虧本買賣。」

劉獨峰道:「我得到一個消息,聽說赫連樂吾老侯爺之子赫連春水正在毀諾城,被大娘你的美色所誘,一心要救你們於水火。此事一被揭破,京中侯府必受牽連。為一個戚少商,值得嗎?」

息大娘傲然昂首,語氣亦極為強硬,「值不值得,自有天定。我認識的人里,還沒有臨危賣友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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