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偏見(上)

一個白人員警大叫道:「嘿!小子,過來。」我多少有些被激怒了,反駁他說:「我不是小子。」這時,他火冒三丈地衝了過來,橫在我面前,哼著鼻子挑釁道:「你說什麼,小子。」他迅速地搜遍我全身,問道:「叫什麼,小子」我惴惴不安地答道:「我是波塞恩特博士,是個醫生。」他很生氣,乾笑著挖苦說:「我問你的名字,沒有問你的姓,小子。」我遲疑了一下,他馬上擺出威脅的架式,攥起拳頭。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嘟囔道:「阿爾文。」白人員警繼續殘酷地對我進行心理施暴,吼道:「阿爾文,下次我叫你,你就得馬上過來,聽清了嗎?聽見沒有!」我嘀咕著。「你聽見了嗎,小子?」

在好萊塢電影中,主人公總是狠狠地回擊欺負他們的人,最終以勝利者的姿態結局。但在現實社會中,波塞恩特博士只能在羞愧難當中躲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遭受了「心理上的閹割」。這種無助感和無能感是受壓迫的結果,它勢必導致自童年時代培養起來的自尊心的損傷。許多年前,肯尼士和馬米.克拉克用實驗證明:黑人兒童(其中有一些年僅三歲)已經確信身為黑人不是件好事;他們拒絕黑娃娃玩具,認為白娃娃玩具更漂亮、更高級。這個實驗表明,所謂「隔離而平等」的教育機構,從來就是不平等的,因為對於少數民族兒童來說,隔離本身就意味著他們是由於有問題才被隔離開來的。的確,這個實驗在具有歷史意義的聯邦最高法院的決定(棕皮書第五號,教育理事會,一九五四)中得到了詳盡的闡述,該決定宣稱實行種族隔離學校違憲。

自尊心的損傷不只發生在黑人身上,也同樣影響其他一些被壓迫人群。在一個與「克拉克夫婦實驗」相似的研究中,菲力浦.戈德堡證明,婦女們接受的教育使她們普遍認為自己在智力上低於男子。在實驗中,戈德堡讓一些女大學生讀幾篇學術論文,並且讓她們從寫作能力和風格等方面對這些文章作出評價。其中一些學生看到的文章,署名是男性(如約翰.麥凱);另一些學生看到同樣的文章,但署名卻是女性(如瓊.麥凱)。女學生們對男性「所著」的文章的評價高於女性「所著」的文章。換言之,這些婦女已經「知道自己的位置」;她們認為女性的作品必定比男性的差,就像黑人少年認為黑娃娃玩具不如白娃娃玩具一樣,這就是社會偏見的殘留物。

然而,世界在變化。「克拉克夫婦實驗」完成於四十年代;戈德堡的實驗完成於六十年代。從那時起,美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例如,公然表示偏見與歧視的赤裸裸行為明顯減少,保護性法令為婦女和少數民族打開了贏得更多機會的大門,媒體開始增加對從事富有權力和影響的工作的婦女和少數民族的曝光率。大家可以推測出,這些變化反映在他們自尊心的逐步提高。

例如,近幾年間,科學研究表明,非裔美國兒童對黑人娃娃的喜愛高於一九四七年的資料。此外,珍妮特.斯威姆及其同事指出,人們不再僅僅因為作者是女性就歧視她的文章。

雖然這一過程非常重要,令人鼓舞,但如果由此認為偏見與歧視不再是我們國家的嚴重問題卻是錯誤的。即使公然展示的偏見越來越少,越來越隱蔽,偏見仍然使受害者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每年我們都必須目睹數不勝數的因仇恨而致的案件、焚燒非裔美國人的教堂、形形色色因偏見所致的暴力事件,以及那些侮辱程度輕一些的行為——比方說,在美國的大都市中,如果你是黑人,那麼在深夜就很難在路上攔到計程車。

什麼是偏見?它是怎樣產生的?如何能夠減少偏見呢?

刻板印象與偏見

社會科學家已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給偏見下了定義。從技術上講,偏見有積極與消極之分。我可能對現代藝術家產生抵觸的偏見,也可能對他們產生贊同的偏見。這就是說,在我被介紹給薩姆.斯米爾(別人告訴我,他是位現代藝術家)之前,就會表現出喜愛他或不喜愛他,同時我會期待在他身上發現某些特徵。因此,如果我把「現代藝術家」這一概念同女性化行為聯繫在一起,那麼,當薩姆.斯米爾像「綠灣打包機隊」的後衛球員一樣昂首闊步地走出門時,我會感到震驚和懷疑。如果我把「現代藝術家」這一概念同政治上的極端激進派聯繫在一起,那麼,當薩姆.斯米爾戴著羅奈爾得.雷根派的共和黨徽章時,我也會驚駭不已。

這一章中我不準備探討與「贊同」他人的偏見相關的情況,因此,我所使用的偏見的工作定義將只限於消極態度。偏見(prejudice)是對於根據錯誤或不完全的資訊概括而成的可辨識團體的敵對或負面的態度。例如:當我們說某個人對黑人有偏見時,我們是說他(或她)的行為會導向對黑人的敵意;他(或她)會認為,除了個別例外,黑人都相差無幾。他(或她)所認定的黑人的特徵或者完全不正確,或者只是個別的情況,而他卻認為整個黑人團體成員都是如此。

戈登.奧爾波特在其名著《偏見的本質》一書中寫了這樣一段對話:

x先生:猶太人的毛病就是他們只顧及自己的團體。

y先生:可根據福利基金會的記錄,從捐款人數與捐款數量的比例看卻表明他們比非猶太人更慷慨。

x先生:那正表明他們總是力圖用錢贏得別人的好感,用錢躋身於教會事業,除了錢他們什麼也不想,怪不得猶太銀行家這麼多。

y先生:但新近的研究表明銀行界中猶太人的百分比是微不足道的,比非猶太人所佔的比例小多了。

x先生:正是這樣,他們不從事令人敬佩的業務,只幹點電影業或開夜總會之類的事。

這段話比一大套定義更能說明偏見的本質。實際上,帶有偏見的x先生是在說:「不用勞煩你給我擺事實、講道理,我心意已定。」他不去批駁y先生提出的資料,而是歪曲事實,為憎恨猶太人找出支持依據,或者不假思索地脫離這些事實,從新的方面發起攻擊。一個懷有很深偏見的人對與其持有的刻板印象相反的資訊具有免疫力。著名的小奧利弗.溫德爾.霍爾蒙斯曾經說過,「改變一個固執己見的人就像讓陽光照入瞳孔——瞳孔會本能地收縮起來。」

有可靠理由假設,我們大家或多或少都存有偏見——不管民族偏見、國家偏見、種族偏見,還是對同性戀的偏見、對某個居住區的偏見、或者對某種食物的偏見。就拿食物為例:在我們的文化中,人們是不吃昆蟲的。假設某人(如y先生)告訴你,毛毛蟲、蠼螋含有豐富的蛋白質,精心烹製後鮮美可口。你會跑回家,炸上一大盤嗎?大概不會。像x先生一樣,你可能為你的偏見找出其他一些理由,比如昆蟲的樣子很難看。畢竟在我們的文化中,人們只吃漂亮的動物,例如龍蝦。

戈登.奧爾波特是在一九五四年寫的這本書。x先生和y先生之間的對話對於現在的讀者似乎有些遙遠。真有人會那樣考慮問題嗎?真有人頭腦簡單到相信那些有關猶太銀行家的老掉牙、漏洞百出的刻板印象嗎?可能不會。但是在奧爾波特的對話發生二十年後,類似的言論出現了。

說這話的人不是一位普通的公民,而是美國軍界的最有權力的長官、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喬治.布朗將軍。在一次「關於猶太人對國會山的影響」的公開演說中,他說道:「現在,猶太人的影響力已強大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你們知道,他們擁有這個國家的銀行、控制這個國家的報紙。請看看猶太人的錢在什麼地方就一目了然了。」

一九七七年,尼克森總統在水門事件中的錄音帶公開後,我們「有幸」聽到了尼克森和H.R.哈德曼的一段對話。其間,尼克森總統表達了類似的對猶太人的負面情緒。

對布朗將軍與尼克森總統所指的某群體的特徵或動機的概括稱作刻板化。刻板化(stereotype)是把同一個特徵歸屬於團體的每一個人,而不管團體成員中的實際差異。這樣,相信黑人天生就有節律感,相信猶太人貪財,那就會認為所有黑人都有節奏感,或者認為所有猶太人都在四處奔波、積蓄財產。人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學會將刻板印象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在一個對五年級和六年級學生進行的實驗中,研究者讓這些學生用以下這些特徵來評價他們的同班同學:聲望、領導能力、公正性等等。給來自上層社會家庭的學生每個單項的評價高於來自底層社會家庭的學生。少年似乎沒有能力根據個體差異評判他們的同班同學;相反,他們因為各自的家庭出身將自己刻板化了。

正如第四章中所述,刻板化並不一定是一種惡意的行為,它常常只是簡化我們對世界看法的一種方法,而且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有過這種行為。當我們聽到像「紐約計程車司機」、「義大利理髮師」或「中學啦啦隊隊長」這樣的字眼時,大多數人的頭腦裏都會出現一個固定的形象。當基於經驗的刻板印象正確無誤時,就會成為我們認識外界複雜事物的一條適當的捷徑。

但另一方面,如果它蒙蔽了我們,使我們看不到群體中的個體差異,那它就是不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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