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我辯解(上)

設想下列情景:一個年輕人已被催眠,催眠師正對他進行催眠後的暗示:當鐘敲四下時,他會

一.走到衣櫥旁,拿起雨衣和穿上雨靴;

二.抓起雨傘;

三.走過八個街區到塞夫威超級市場買六瓶威士忌酒;

四.返家。

催眠師還暗示年輕人,一返回公寓,就要立即「醒過來」,恢復故我。

鐘敲四下時,年輕人立即走到衣櫥旁,披上雨衣,穿上雨靴,抓起雨傘,帶著對威士忌的渴望蹣跚地走出門去。這件事有幾個蹊蹺之處:

一.這天,陽光普照,萬里無雲;

二.在半個街區外的地方就有飲料商店,所售威士忌的價錢與八個街區外的塞夫威超級市場裏的一樣;

三.年輕人從來不喝酒。

年輕人回到家,打開門,重新走進公寓,從朦朧中醒來。他發現自己穿著雨衣和雨靴站在那裏,一手拿雨傘,另一隻手提著裝滿酒瓶的包。一時間,他自己都覺得很納悶。這時,他的催眠師朋友問到:「嘿!比爾,你上哪兒了?」

「噢,我去買東西了。」

「噢,你買什麼了?」

「唔……我好像買了些威士忌。」

「可你從來不喝酒呀!不是嗎?」

「沒錯,可我的朋友喝酒。」

「大晴天的,你幹嗎全副武裝地帶著所有的雨具呢?」

「這個……因為每年這時候天氣都很多變,我不想讓雨淋著。」

「可天上一點雲也沒有啊!」

「呵,那也難保不下雨呀。」

「哎,對了,你上哪兒買的酒?」

「噢,呵?到超市買的。」

「你幹嗎去那麼遠的超市?」

「這個,……這麼好的天,多走一會兒也好。」

多數人都有為自己的行為、信念和感情辯解的動機。當一個人做一件事時,如有可能,便會盡力使自己(和其他人)相信,這是一件合乎邏輯、合乎情理的事。其實,有充分的理由解釋薩姆的荒唐之舉他被催眠了。但是,因為薩姆不知道自己已被催眠,而他又很難接受自己的荒唐,所以他竭盡全力使自己(和朋友)相信,他的愚蠢之舉是有原因的,而他的行為實際上是非常合理的。

對第二章所討論的斯坦利.沙赫特與傑裏.辛格的實驗亦可如此理解。回憶一下這兩位研究者給被試人注射腎上腺素的情況。

那些預先知道這種藥的後效(預先警告他們這種藥會引起心悸、雙手發抖、手掌出汗等症狀)的人在症狀出現時,可以進行合理的解釋。「噢,是的,藥物在起作用了。」然而,那些在藥物後效方面被誤導的被試人對症狀沒有這種現成的合乎邏輯的解釋,但他們又不能置之不理,於是就試著去作解釋,使自己相信當時真的不是欣喜若狂就是異常憤怒(究竟是高興還是憤怒則取決於當時所受的社會刺激)。

自我辯解的概念還可應用在更廣的範圍。假設你身陷於一場巨大的自然災害(如地震)之中,房屋塌陷,人們非死即傷,滿目瘡痍。不用說,你嚇壞了。有必要為這種恐懼尋找正當理由嗎?當然沒有。證據就是你周遭的一切傷者和毀壞的建築物就是你恐懼的充足理由。但假設地震發生在鄰近的某個城市,你可以感到大地在震動,並且收聽了關於該城受災的報導,你嚇壞了。可你並沒有身處災區,你和周圍的人都安然無恙,你所在的城市裏的建築物也完好無損。你需要為這種恐懼辯解嗎?要的。

和沙赫特與辛格實驗中經歷腎上腺素的強烈生理反應卻不明就裏的被試人一樣,也和我們那個穿著雨衣雨鞋、已被催眠的朋友一樣,你會為自己的感覺或行為辯解。在這個例子裏,在你的身邊沒有看到任何可怕的東西,所以你就想為自己被嚇得要死的事實尋找理由。

這個受災的例子並非虛構——幾年前,印度確實發生過這種事。在一次地震爆發後,調查者搜集、分析了那些四處蔓延的流言,並發現了令人震驚的結果。印度心理學家傑蒙納.普拉薩德發現:當附近城市發生地震時,在被研究的這個村子的居民雖感到了地動但並沒受到直接危害。然而,謠言四起,說大災難即將來臨。該村居民特別相信這些謠言,並且還推波助瀾:

一.洪水正向他們迅速蔓延;

二.二月二十六日將是洪水氾濫和家園毀滅的日子;

三.月蝕那天還會再次爆發大地震;

四.近幾天會有一次龍捲風;

五.無法預知的天災就要到來。

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麼人們要編造、相信並傳播這樣的謠言呢?難道這些人都是受虐狂?這些謠言肯定不會令人感到平靜和安全。對這一現象的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是:人們嚇壞了。由於這種恐懼缺乏充足的正當理由,他們就編造理由。這樣,他們就不再感到自己很愚蠢。畢竟,如果一場龍捲風就要發生,而我因恐懼而變得狂躁,以至於相信這樣的事情,難道不合情合理嗎?達甘南納.辛哈對謠言所作的研究支持了這種解釋。他對一個遭遇同等程度災害的印度某村莊內傳播的謠言進行了調查。普拉薩德與辛哈研究的情境之間的主要區別是:辛哈的研究對象遭受了實際的破壞,目睹了災後的慘像,所以感到恐懼是有理由的他們不必為恐懼尋找其他理由,因而謠言中缺少對即將來臨的災害的預告,沒有過分誇大的成分。另外,還有一點區別,那就是辛哈所研究的個別謠言給人以安慰。例如,有一個謠言預告近期將恢復供水。

利昂.費斯廷格對上述發現加以整理,並以此作為強有力的人類動機理論的基礎,他把這種理論稱做認知不協調。雖然這一理論非常簡單,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它的應用極其廣泛。從根本上說,認知不協調(cognitive dissonance)是一種緊張狀態。當一個人在心理上同時持有兩種不一致的認知(思想、態度、信念、意見)時,就會產生這種緊張狀態。換言之,當單獨考察兩種認知時,如果其中的一個認知的反面與另一個認知相同,那麼這兩種認知就是不和諧的。由於認知不協調的出現是不愉快的,因而,人們都盡力減少它,這與導致饑渴的內驅力增加和減少的過程大致相同。不同的是,這種驅動力產生於認知上的不適而不是生理上的需要。同時持有兩種互相矛盾的見解是一種荒謬的行為。正如亞伯特.卡穆斯這位存在主義哲學家所說,人是這樣一種動物,他們畢生都在努力使自己相信其存在不是荒謬的。

怎樣才能使我們相信自己的生存不是荒謬的呢?也就是說,我們怎樣才能減少認知的不協調呢?這就需要改變一個或同時改變兩個認知使它們相互更協調、更一致,或者增加新的認知以縮短與原有認知之間的鴻溝。

讓我們舉一個眾人皆知的例子。假設一位吸煙者讀到了一篇證明吸煙與肺癌及其他呼吸系統疾病有關的醫學報告,他就體驗到了不協調。「我吸煙」的認知和「吸煙導致癌症」的認知不協調、不一致。顯然,對此人而言,在這種情況下減少不協調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戒煙,因為「吸煙導致癌症」的認知與「我不吸煙」的認知和諧一致。

在上一章裏,我們談到一個人的信念和態度並不總是他的行為的最好顯示指標。也就是說,行為並不總是與相關的信念和態度保持一致。我們在這裡指出,大多數人認為其信念與態度應該與其行為保持一致,因而,當一個人在其行為與其原先持有的態度不一致時,有為其行為辯解的動機。

但就多數人來說,戒煙並非易事。設想一個叫薩莉的年輕女子戒煙失敗,她怎樣去減少不協調呢?十之八九,她會試圖在「吸煙導致癌症」這個認知上另作文章。她可能會藐視那些表明吸煙與癌症有關的證據。例如,她可能認為,這些實驗的證據還不足以下此結論。此外,她也可能找出許多吸煙的聰明人,從而使自己相信:既然戴比、尼克、拉裏都吸煙,那就說明吸煙並不十分危險。於是,她可能改吸過濾嘴煙,而且自欺欺人地認為過濾嘴濾掉了致癌物。最後,無論吸煙如何危險,她很可能會選擇增加與吸煙一致的認知,以使自己吸煙行為不那麼荒謬。這樣,她可能會提高吸煙的價值,逐漸相信吸煙是一項重要的、高度愉快的、身心放鬆必不可少的活動,「我的壽命有可能縮短,但我的生活會更加愉快。」同樣,她還可以設計一個虛構的、我行我素的自我形象,蔑視吸煙帶來的危險。上述所有行為都是通過減少以身試「癌」的荒唐來減少認知上的不協調。薩莉要麼通過在認知上減少吸煙的危害來解釋自己的行為,要麼通過在認知上增加吸煙的重要性來解釋自己的行為。實際上,她已成功地建構了新的態度,或已成功地改變了現有的態度。

一九六四年,在美國公共衛生局局長見解獨特的報告公佈不久,人們開展了一項調查,以評價公眾對「吸煙引起癌症」的新證據的反應。非吸煙者大多都相信這個醫療健康報告;只有十%接受調查的非吸煙者認為,沒有證據表明吸煙與癌症間的必然聯繫,但這些人沒有懷疑該醫療健康報告的動機。然而,吸煙者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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