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東方的帝國

葡萄牙是一個中等富裕程度的小國。在十五世紀時,它的人口總數約一百萬,其主要產品和出口貨物是葡萄酒(最初是波爾圖紅葡萄酒,後來還有逐漸增多的馬德拉白葡萄酒——一種度數很高的烈性酒),另外蔗糖生產和出口飛速增長。倘若那個時代的葡萄牙人就能預見到後來的經濟學家李嘉圖對於比較優勢的分析——這種分析如今已成為經典——他們也許就會通情達理地繼續沿著那條路走下來,埋頭於他們自己的事務,用他們的特產交換別國的工業品。然而與此相反,他們竟跳躍了理性的軌跡,把自己的國家變成了建立一個龐大帝國的跳板。葡萄牙的遼闊操縱網路曾長達地球一圈的三/四,從西半球的巴西一直伸展到了遠東的香料群島和日本。

這樣一種超越常理的跳躍在歷史上並不是絕無僅有。我們隨後還會看到幾個例子。實際上,正是這種超常理的事態發展使得歷史呈現出不確定性,使預言失靈。但葡萄牙的擴張的確是特別令人吃驚的事情,因為它人口不多,物產也不豐富。葡萄牙所擁有的總人口實在是太少了,是不可能大批派人去海外的;葡萄牙那麼急切而又迅速地從美洲進口奴隸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彌補國內勞動力的匱乏。另外,葡萄牙的物力資源,尤其是製造和裝備遠洋船舶的能力,都是有限的。這就是輕量級拳擊手迎戰重量級選手。

葡萄牙人的成就,證明了他們所具有的進取心和堅強性格,他們對宗教的虔誠和激情,以及他們對先進科學技術的學習和運用的能力。在他們身上,沒有愚蠢的狹隘的民族主義,而首先體現出實用主義。他們引入外來者以利用他們的財富、知識和勞動力;讓奴隸作為勞動者,偶爾也充當士兵;與各民族的婦女通婚,而且一人還不止一個。他們是不攜帶本民族婦女遠航的,倒是有時會運送一些無依無靠的孤兒上船。同男人一樣,在遍地都是瘟疫的地區,那些白人婦女是難以生存下去的。舉個簡單的例子,生孩子就往往意味著對母親和孩子的死刑判決。種族間通婚的情況就好一些:男人們可以享用花錢買來的成打的有色女奴——似乎要由他們的孩子來創造一個新的民族。

葡萄牙人的一項情感支出是虔誠。他們不論到哪兒,任何一艘船上都帶著神職人員和修士,以保證他們的安全和靈魂的拯救(靠祈禱和聖禮的力量);也為了在那些異教徒和不信教者中間佈道;同時還為了讓自己良心上得到一點安慰。這些教士使他們的貪婪得到了合法化和淨化。

宗教信仰對商業造成嚴重而不利的影響:它給那些本來應該比較順利的、可以使雙方都獲益匪淺的接觸中加入了一種不可調和的對立因素。葡萄牙人認為,穆斯林是異教徒,也是他們的信仰的敵人,對穆斯林採取任何殘忍手段都不為過分。所有的穆斯林船隻都成了他們的攻擊目標;所有的伊斯蘭國家都被看成是他們的敵人。瓦斯科.達.伽馬在一五○二年的第二次遠航中,在抵達卡利卡特(印度西南部港市科澤科德的舊稱)之前,曾截獲穆斯林小船隊,他下令將大約八百名「摩爾人」的鼻子、耳朵和手都割去,又將他們送歸當地統治者,以公開表示在宗教上對他們的輕視。他手下的一位軍官,也就是他的親舅舅文森特.索德,在馬拉巴爾海岸的坎納諾爾鞭笞一位穆斯林商人頭子,直到這個商人昏迷不醒,然後又將糞便灌進他的嘴巴,並拿一大塊豬肉蓋在上面,硬逼他咽下最臟的東西。

這些惡劣的行徑在印度洋沿岸引發了許多戰爭:包括東非、阿拉伯半島以及波斯、印度很多地方和印度尼西亞群島的大部分地區。十六世紀的一篇文章《在印度的非凡而又自豪的軍旅生涯》中寫道:「根本就不必有什麼懷疑,因為我們是所有不信基督教者的公開的敵人,所以他們對我們以牙還牙也就毫不奇怪了——在這些地方生活,我們不得不隨身攜帶著武器,只有在我們自己軍隊的守護下,才能與當地人進行貿易。」

難道有過別的新來者比這些葡萄牙人更起勁地給自己製造麻煩嗎?

然而,葡萄牙人也是迫不得已而採用了與機會主義的西班牙征服者大不相同的政治謀略。首先,在他們來到的這些地方,人口比西班牙征服的墨西哥和南美洲印加帝國稠密得多,這些當地人掌握了金屬兵器,驍勇善戰,是難以對付的敵手。另一方面,他們能夠抵禦葡萄牙人帶來的疾病。相反,葡萄牙人卻害怕當地的傳染病和寄生蟲。結果葡萄牙人就不得不限制自己的慾望,以避免分散自己的兵力。葡萄牙人著眼於佔領一些戰略要地和重要的交通樞紐——非洲海岸的蒙巴薩和馬林迪(航行到印度的中轉點),位於波斯灣入口處的霍爾木茲海峽,馬六甲(位於蘇門答臘和馬來西亞之間,連接印度洋和錫蘭灣與南中國海、香料群島的海峽),珠江口附近的澳門(中國東南部的入口)。他們還想佔據亞丁(紅海的入口),但一直也沒能實現這一願望。所有這些地方中最重要的莫過於果阿——馬拉巴爾海岸一顆璀璨的明珠,胡椒貿易的集散地,也是將阿拉伯馬匹運往南印度的重要港口(印度南部的氣候是不適於養馬的),它一面有海洋作天然的屏障,在陸地這邊則有一條充斥著鱷魚的運河作保護。

最後,這些地區的統治者在葡萄牙佔領了這些飛地以後,終於學會了跟葡萄牙人共處和做生意,就像他們自古以來跟別的外來者打交道一樣。他們有時也襲擊歐洲人,但這時挫敗他們的往往是他們本地區的敵人。葡萄牙人極其巧妙地在當地各種勢力之間玩弄平衡,這一手不止一次地拯救了他們自己。

然而更危險的敵人卻正在到來。一旦荷蘭人和英國人進入這個地區,一切就都變了。一六○五年,荷蘭人佔領了安波那島(安汶島)並將葡萄牙的勢力驅逐出摩鹿加群島(香料群島)。一六二二年,因為波斯有英國這一強大的後盾提供船隻和武器,葡萄牙又被波斯奪去霍爾木茲海峽。一六三八年,荷蘭從葡萄牙手中奪去埃爾米納(Elmina),它原是葡萄牙在幾內亞灣沿岸建立的第一座城堡,是葡萄牙航海先驅和販賣非洲黃金和奴隸的象徵。一六四一年,荷蘭佔領馬六甲;在一六六五—一六六七年間,又佔領瞭望加錫海峽(位於印度尼西亞的蘇拉威西島和加裏曼丹島之間)。在這一過程中,荷蘭人幹脆將葡萄牙人趕出了香料群島這一起始的爭奪目標。葡萄牙好景不長,但葡萄牙人的自豪感在逆境中依然旺盛,盡可能抓住他們尚能抓住的地方不放。例如,他們在果阿一直堅持到一九六一年(儘管它早已失去其財富和商業上的重要地位),此時已經強大得多的印度政府無需任何挑釁和借口,就長驅直入收復了果阿。沒有一個自尊而獨立的國家能允許在其國土上存在這樣一塊殖民地。

葡萄牙在東方最初的商業目的是獲得胡椒和其他香料,他們不走傳統的貿易路線,即自東向西穿過亞洲,到東地中海才轉為海運,而是繞開這條路線上層層疊疊的中間商,將香料裝船經印度洋繞非洲好望角進入大西洋,直接運到歐洲。這樣做所能賺到的利潤是很可觀的。當年麥哲倫環球航行時,最後倖存而回到歐洲的那一艘船,帶回了二十六噸丁香,以高出成本價一萬倍的價格售出,大約足以抵消這次遠航的費用——見Humble,The Explorers,第一百六十二頁(請注意,如按一定重量衡量,丁香當時大概是最貴重的香料了,一名海員若得到一小袋丁香,那就是大大超過他的薪餉的一大筆獎賞)。當然,在別的一些供應來源也參與競爭之後,這種神話般的價差(利潤)就很快縮小了。葡萄牙人獲取香料的辦法,一是採購,一是用武力克服穆斯林商人給他們設置的障礙,沒收其貨物。在最初幾十年,這些措施使他們佔有了香料貿易的巨大份額。在最高峰時,歐洲進口的胡椒約有四十%是繞好望角運來的,當時依靠地中海航運的威尼斯人直叫苦。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老的貿易路線重新振作起來。葡萄牙直接航運的份額降到二十%左右,雖然仍很重要,但已不再居支配地位。一五七○年,葡萄牙王室放棄了它對裏斯本和東方(果阿)之間的香料貿易的壟斷,國王不再做商人,而是出售這一貿易的特許權,往往是出售給外國商人。一五八六年,德意志商人韋爾瑟家族獨家租得了在東印度群島採購胡椒的專有權。這筆交易標誌著葡萄牙香料貿易的衰落,賣得兩手空空了。

(這些關於市場份額的數據只是個近似值。我們還沒有一個完整精確的數據統計。但我們確實知道,依靠亞洲陸運再經過地中海海運的威尼斯,在十六世紀後半期再次成為歐洲胡椒交易的中心。當一五九五年由荷蘭人豪特曼率領的船隊第一次順利地遠航東印度的消息傳來之時,威尼斯以及葡萄牙馬上就意識到,原有的香料貿易格局即將被荷蘭人「徹底推翻」。到一六二五年,威尼斯海關已將香料列為「西方商品」,因為香料這時已是來自大西洋,而不是來自近東。)

為了彌補香料貿易上所受的損失,葡萄牙人開始介入亞洲內部的貿易。在歐洲人還未到達之前,亞洲內部的貿易已非常興隆:古吉拉特人、爪哇人以及中國商人販運胡椒和別的香料,交換印度和中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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