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地理大發現到帝國的建立

藉助印刷機的威力,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消息得以迅速傳播。哥倫布本人十分重視該消息的傳布。他於一四九三年三月回到西班牙,此後他關於大發現的信印刷了十三次——西班牙文一版、拉丁文九版、義大利文三版。見Gomez,L′invention,第九十五頁。最為雄辯有力的莫過於發現新大陸所帶來的激動與驚奇。世界打開了一葉窗,歐洲人的自我意識隨之改變。我們是誰?他們又是誰?神學家和倫理學家紛紛探索,這些遠方土地上的「野蠻人」的性質是什麼,與他們打交道的恰當方式是什麼。對藝術家來說,不僅新大陸本身,而且新大陸作為新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為他們提供了豐富的形象和主題。對制圖者而言,地圖變得短命,由於新的信息迭出,不得不一再重新繪製。地圖上海怪和其他裝飾性的圖像不見了,新大陸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

新大陸刺激著冒險行動。西班牙統治者看到並抓住了建立大帝國的契機。這與基督教反對伊斯蘭教的聖戰並無直接聯繫,但卻無疑被視為上帝保佑和教皇認可的十字軍東徵的延伸。甚至挫折也化作吸引力,因為這意味著尚有寶藏等待挖掘。哥倫布這只糊塗蟲不過是不知道到哪裏尋寶罷了。在創業初期,行動最迅速者將得到獎賞。商業冒險家們購買、改裝舊船,或建造新船,從一百裏格之遙的地方雇傭海員。遇到了麻煩嗎?那就重新再幹,再接再厲。士兵、自由紳士、惡棍、無賴和流氓自願跨海尋找財富,重塑人生。這些人珍愛那些「騎士浪漫」的傳說和神話——那個時代的喜劇故事——亞馬孫女武士、無頭或犬首的妖怪、或者金人的傳說故事。亞馬孫女武士的傳奇尤為他們喜愛,因為這些傳奇的主題是女性和男性豪傑的結合。人們傳說那邊處處有女武士,總是說她們就在下一道山脈之外,或在相距數日航程的海島之上。有一個故事說她們上萬人到西班牙受孕,因為「我國勇士雄武的名聲已經傳遍五湖四海」。這個故事不過是安慰那些不能到新世界探險、親眼瞧瞧亞馬孫女武士的人。引自巴利亞多利德(西班牙中北部城市——譯註)官員馬丁.德.薩利納斯一五三三年致查理五世秘書的信箋——Gomez,L′invention,第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頁。傳說亞馬孫女武士為生殖後代每年交媾兩三次,而後將男嬰送掉,只留下女嬰。這些傳說的誇張和許諾有助於讓人相信它們。在那些遙遠的地方,任何事情、每一件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

二三十年間,西班牙人在加勒比海航行,探索南北大陸,他們總以為再一次登陸就會發現金銀珠寶,但始終為沒有得到期盼已久的東西而失望。他們臨時用奴隸、奇花異草、異國他鄉的動物、以及暗示從主礦脈而來的些許小塊黃金安慰自己。信使帶著珠寶和天然金塊返回西班牙,以誘使皇室提供援兵、馱獸和武器。同時,佔領者自己安營紮寨,樹立起旗幟和十字架,按照歐洲的法律傳統建立「城市」,並以神、聖人和各種聖物的名稱命名它們。他們用五彩玻璃珠換取金塊;參與當地土著的敵對行動,並挑動一個部落攻擊另一個部落。他們攻擊、恐嚇、刑訊和殺害土著;佔有他們的妻子、女兒和西班牙人造成的寡婦;往往在殺害許多異教徒的同時,超度他們的靈魂。而且,他們不斷地索取黃金。他們的固執充分表現出他們的貪得無厭——還有他們的愚蠢:亞當.斯密曾將這種「神聖的渴望」稱為「也許是世界上利益最少的彩票」。

努力找尋,你就會有所發現。十六世紀第二個十年間,西班牙人沿著尤卡坦半島的海岸航行,遇到了以前從未曾見過的印第安人。他們身著棉布服裝,住在石頭砌成的小城鎮裏。他們對硬金屬一無所知,不曾見過銅和鐵,但他們有自己的武器——投石、毒標、帶有鋒利的黑曜石尖頭的棍棒——殺死他們或脅迫他們,可不如對付島民那樣容易。所以,西班牙人溫和地與他們談話,與他們進行物物交換,並加以甘言誘惑。西班牙人從他們那裏得知,越過山脈,向西有一片土地,由一個富有金銀珠寶的國王統治著。他們接觸的每一個印第安人都證實了這個傳言,因為那位對陌生人一無所知的國王命令用厚禮滿足外來人,以使他們離開。無疑,這是一個大錯誤。

此後,一隊接一隊的西班牙人沿著墨西哥海岸向北方和西方航行。恰巧,具有決定性的探險艦隊的首領名叫埃爾南多.科爾特斯——他早年曾在薩拉曼卡上學,年紀輕輕的,就不學好,過早地成為一個浪蕩哥兒,一大弱點就是愛勾引最危險的女人——別人的老婆。所以他離開西班牙而浪跡天涯,是完全有道理的。此人儀表堂堂,挺拔剛勁,富有魅力,鬼點子多,又善辦外交。是一個甘願為手下獻身、而屬下甘願跟隨他下地獄的天生領袖。正是他招募了幾百人,並將這些人團結在一起,並率領他們(加上後續援軍)征服了北美大陸最強大的政權。

即使如此,科爾特斯的作為也不過是故事的開端。歷史不是野蠻的簡單史詩。人是重要因素,但阿茲特克帝國(阿茲特克帝國係阿茲特克人(今墨西哥境內的印第安人)約自公元一二○○年起在墨西哥中部、南部建立的帝國,一五二一年為西班牙殖民者征服。——譯註)的崩潰有著更深層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在於,由藩邦拼湊而成的帝國,不同於王國和民族國家,民族成分龐雜,缺乏舉國一心的凝聚力。人們看到的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區分,一個群體與另一個群體的區分。而不是同胞與外人的區分。維繫上下左右聯繫的力量必然表現為赤裸裸的權勢,談不上赤膽忠心,談不上現實的合法性,誰不聽話就叫誰過不下去,靠橫徵暴斂攫取財富。因而,這種帝國表面上強大,這不過是外在表象,老百姓歡迎一群惡霸被另一群惡棍所替代,因為他們在絕望之中依然期望這種更替會減緩對他們的壓迫。事實上,這些帝國的輝煌不過是瞬間閃爍,它們表面的堅強只不過是一層易碎的外殼。

這就是阿茲特克人(又名墨西卡人)的狀況。他們原是一個小群落,是由北部的原始荒野(現為美國西南部地區)遷移到南方定居區域的粗野的遊牧民族。他們並不受歡迎,曾一度給墨西哥山谷湖畔(該湖早已枯竭,今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墨西哥城所處不穩定的陸沉地帶)較文明的民族當奴隸。奴隸制是戰爭與強權的熔爐。獲得自由的阿茲特克人逃到蘆葦密布的僻靜地帶定居,隨之人口增多,力量增強。最初他們走出來是因為需要飲用水,他們使用詭計和武力,最重要的是利用恐怖活動擾亂敵人,使敵人在被打敗以前就屈服,這樣征服了一個又一個民族。

阿茲特克人的恐怖活動的表現形式,是把殺人祭神變成了一門產業。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當地的人類學家和理論家如果不能為這種行為辯解的話,就寧願規避或忽略它。但是,如果不探討這些引起憎恨的昔日經歷,就無法理解阿茲特克帝國的強弱興亡。因宗教原因而導致人們死亡在該地區(包括南方瑪雅人地區)司空見慣,它反映了這樣一種信仰:太陽神需要人類血液的滋養。如果未進食,他就不能升起。其他神也需要獻祭:例如,獻祭嬰兒和孩子,以確保莊稼豐收和雨水充足;犧牲者的淚水是供水的保證。

這種象徵性姿態(可以理解為一體的滋養行動)僅需要幾個祭祀的犧牲者。成人的鮮血主要來自戰爭中的俘虜,犧牲者被告知應把自己看做是為崇高事業而獻身的:我們生來就該如此。有的學者指出,那些心與血的捐贈者本人並不這樣想。應該注意到,這些人在被說服願意爬著陡峭的臺階走上祭壇之前,需要服用一劑鎮靜劑。

阿茲特克人在殺人祭神方面的創新,則是出自一位皇室成員特拉卡萊爾之手。他心腸狠毒,廢立過幾個皇帝,權傾一時。他讓人們祭祀阿茲特克部落之神——渾身盡是翅膀和爪子的狀如南美蜂鳥的嗜血之神,想要用這個神取代別的較溫和的神,在它那些撲打的翅膀的背後,險惡用心就是把此神祭獻儀式變成威嚇旁人的武器。原先祭神只犧牲幾個人,特拉卡萊爾卻使祭祀儀式變成縱情殺人的狂歡,持續數日之久,送上祭壇的犧牲品達數百人甚至數千人之多。他們的心被剜出後依然在跳動,他們的鮮血噴濺到偶像身上,他們的屍體滾下祭壇,被烹飪製成精美的食物,供阿茲特克貴族享用。

這種極端的行動使那些力圖保持正確政治立場的人種學家顯得非常尷尬,他們認為這類食人生番行徑的描述是外國人為自己的種族歧視和壓迫所作的辯護(就西班牙征服者而言當然是那樣,當他們的墨西哥主人在他們眼前用獻祭者的鮮血來調和款待客人的食物,以表示友好時,這確實是令人厭惡的)。有人試圖爭辯說,所有吃人的故事是一種荒誕不經的說法,是西班牙人捏造出來的。另一些人準備承認食人習性的事實,但指出了西班牙人所犯的幾個錯誤——似乎絕望中的拚死鬥爭可以與制度化的行為相提並論。有的人甚至爭辯說,這是阿茲特克人(或至少那些對人肉有一定壟斷權的貴族)在他們日常飲食中獲取足夠蛋白質的唯一方法。對於這種說法,尤其是就阿茲特克社會特權階級而言,最好也只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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