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南北各掃門前雪 第054章 軍人和官家(四)

在杭州的碼頭下船,禮部尚書熊裳的堂弟熊林見到堂兄出現在到岸的船舷,他呆住了。

船隻靠岸,搭上跳板。熊裳尚書勉強靠自己的體力顫顫巍巍走下跳板,熊裳的夫人則是靠了碼頭提供的抬桿服務,被人從船上抬下來。好在夫人到了岸上之後,還能在丫鬟婆子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看著並沒有出現大病跡象。

熊林忍不住對熊裳說道:「哥,你節哀順變,保重身體。大伯在天有靈,也不想看到你如此辛苦。」

「嗯。」熊裳應了一聲。他和熊林是同一個爺爺,熊裳的爹和熊林的爹則是親兄弟。熊林沒回老家奔喪,也不能算是失禮。至少熊林當時是跑去熊裳的家設的靈堂弔孝了。

「哥,你辛苦了。趕緊回家休息吧。」熊林說道。

此時馬車已經在碼頭等待,熊裳就和一起回去奔喪的家人一起上了車。回到家之後休息幾天,熊裳就前去吏部銷假。吏部現在的人員增加為以前的兩三倍,忙碌程度大概也有以前的兩三倍。若是以前,禮部尚書前來銷假,總得有個高級別的官員來接待一下。現在只是出來個侍郎見了一面,說了句場面話,接著就急匆匆離開。

現在已經是大宋319年十月底,眼瞅一個月後就是元旦。各個部門都很忙,熊裳也就沒糾結吏部的反應。

銷假結束,熊裳帶著缺乏血色的臉回到禮部。禮部也不清閑,處理一隻手都能數過來的外國不費氣力。現在費氣力的乃是大宋320年的國慶日。國慶日也就是老趙家篡了老柴家的位之後,趙匡胤登基的那天。這一天是大宋朝廷建立的日子,在經歷320年之後,終於從對老趙家有意義的日子變成了大宋的節日。

熊裳尚書接到這個任務,也頗為上心。趙官家對國家的理念和傳統的大宋完全不同,熊裳尚書很想揣摩准了趙官家的心思,好好的表現一下。現在朝廷沒有丞相與太尉,趙官家親政之後,熊裳的去留完全得看趙官家對他的評價。

禮部最初拿出的是祭祖的那套流程,討論一番之後決定換幾個說辭,多拉些橫幅標語。依照眾人的想像,倒是挺喜慶。

熊裳身體還很虛弱,他討論到下午三點多就有些撐不住,於是先回家休息。到家沒多久,就有人前來拜訪。李伯玉帶了些水果前來,看到熊裳有些憔悴的容貌,他忍不住就嘆道:「官家取消丁憂,有些不近人情。」

「我只是小病,還不至於和官家牽扯上吧。」熊裳聲音虛弱地說道。這是熊裳的真心話,雖然聲音虛弱,語氣倒是很堅定。

大宋有丁憂制度,根據儒家傳統的孝道觀念,朝廷官員在位期間,如若父母去世,則無論此人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辭官回到祖籍,為父母守制二十七個月,這叫丁憂。

如果在丁憂期間被召回工作崗位,叫做『奪情』。大宋經常有各種『奪情』,到了趙官家當政,推行了一系列的重大改革。譬如取消年號,採取紀年制度。譬如取消了諱名制度,譬如取消了丁憂,改為喪假。

「唉……若是有丁憂,尚書也不用這麼急急忙忙的趕回來。路途太辛苦啦。」李伯玉還是以自己的理念發表意見。

這次熊裳沒說啥。這不是因為熊裳支持李伯玉的觀點,而是因為熊裳不知道該怎麼評價。

作為禮部尚書,熊裳對於取消丁憂可是大大嘲諷過。沒想到他自己很快就遇到了丁憂的問題。熊裳的老爹在家鄉去世,熊尚書就回家奔喪。

抵達鄉下老家,只待了一天,重新喝上家鄉水的熊尚書就開始跑肚拉稀。三天之後拉稀變成痢疾。熊尚書還是壯年,馬馬虎虎的忍了。所謂餓拉肚,撐痢疾,熊家也不差幾口飯。給老爺子發殯,這等事情便是爬著也要完成。

熊尚書以一名尚書該有的毅力,順利的完成了發殯的工作。就在入土下葬的當天,體力耗盡的熊尚書不小心掉進了鄉下挖的土茅坑。俗話說禍不單行,熊尚書的夫人坐馬桶,不小心被馬桶邊緣割傷。又過了兩天,上吐下瀉跑肚拉稀的熊夫人傷口還紅腫發炎了。

以前的時候,熊尚書也不是沒用過土茅坑,他夫人也有馬桶。不過是用了半年的抽水馬桶,用了兩三年的自來水,熊尚書發現他已經完全無法適應農村的生活。

現在這麼虛弱,不是因為鞍馬勞頓,也不是因為傷心過度。完全是因為熊尚書回故鄉的時候沒考慮到杭州與故鄉的巨大差距。回到杭州,幾服藥下肚,病就了起色。讓熊裳給趙官家大唱讚歌,他做不出來。不過讓熊裳在回家的事情上罵趙官家,他也做不出來。

李伯玉錯誤的理解了熊裳的沉默,他繼續說道:「熊尚書,你可知官家要強推致仕制度?」

「嗯。有人給我講了。」熊裳應道。

「不知尚書覺得如何?」

「官家要這麼辦,我就聽官家的。」熊裳表態。致仕制度與很多福利掛鉤,光是一套杭州的三層小樓,熊裳這輩子都掙不出來。自打回了趟故鄉,熊裳已經再也回去的心思。他決定,死也要死在有自來水和抽水馬桶的杭州。

「尚書,以前途遠大,想來可以當上丞相……」

「大宋丞相起起伏伏,當上又有什麼好處,我也沒那麼大的野心要當個權相。我看了那個致仕的章程,六十歲之後頤養天年,這有什麼不好。」

聽了熊裳的話,李伯玉覺得他之前得到的情報好像不對。根據之前的情報顯示,熊裳並不服氣趙官家。以前趙官家當太尉的時候大權獨攬威福自用,反對者只是敢怒不敢言,當下趙太尉當了趙官家,怎麼熊裳和很多人都慫了呢?

當時李伯玉其實認為有可能大宋會出現一波叛亂的熱潮,現實中大宋風平浪靜,群臣雖然還是不滿,也僅僅滿足於不滿。包括李伯玉在內的人其實都知道,現在任何叛亂者都會被打成趙嘉仁這位新官家打成宋奸。如果叛亂不能成功,叛亂者不僅會丟掉性命,更會讓家族落入恥辱的深淵。

「熊尚書。你覺得官家為何這麼急著逼大家致仕?」

「還請李蘭台教我。」

「我等曾經與官家同殿稱臣。現在只要我等還在,官家的位置就未必那麼名正言順。我等早早致仕,年輕一輩吃的是官家的俸祿,道義上再無窒礙。」

李伯玉覺得自己已經把話挑明,沒想到熊裳表情上竟然絲毫不為所動。稍停片刻,熊裳說道:「李蘭台為何能說出這樣的話?」

「熊尚書這是何意?」

熊裳聲音有些虛弱地答道:「過去七八年,我等的俸祿都是太尉所給。再往前數七八年,太尉一年給朝廷兩百萬貫銅錢,我等俸祿裡面有多少是太尉所出,這個可憑公論。我等當然可以不感恩,卻也不至於說出些沒道義的話吧。」

到了此時,李伯玉已經完全明白熊裳根本就不反對趙官家。就算他以前曾經反對過趙太尉,現在熊裳的立場也發生了大變。

既然熊裳如此,李伯玉也只能起身告辭。回家的路上,李伯玉只覺得渾身無力。因為官家手握丞相與太尉的權力,尚書們就是國家最高級別的官員。以前便是賈似道這樣的權相當政,便是有董宋臣這樣的內侍頭子威風八面,還有大量尚書以及尚書級別的官員群起反對。

而趙官家現在公開的搞清洗,所有尚書竟然都認了。這真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除了這幫尚書們乖乖聽話之外,連罪魁禍首李庭芝也居然對著御史台大罵。若是按照之前他反對趙官家的立場,當趙官家要利用李庭芝60歲的年齡強行讓李庭芝致仕,難倒這位南昌知州不該起來猛烈抨擊趙官家耍手段么?

以前曾經擁有錚骨的大宋官員們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馴服的羔羊了呢?這個事實讓李伯玉無法接受。

尚書們靠不住,還有誰可以尋找?李伯玉左思右想,發現除了太學之外,也已經找不到別的人。於是李伯玉就返回御史台,把自己的想法對御史台的人講了。

太學一直是大宋很重要的黨爭發動點。之前很多次鬥爭都是從太學開始。比較有名的事件之一就是被趙官家下令抄家滅門的余天賜余家。

余天賜的弟弟余天任有個兒子叫做余晦。快三十年前的農曆四月,余晦當上代理京兆尹。五月,國子監諸生與市民鬧矛盾,不久發現一個學生死在學校里。

余晦讓人去學校看驗,結果不知怎麼的激怒了那幫學生,事情就鬧大了,卷堂罷課,伏闕上書,矛頭直接指向余晦,並斥他為「仆」。余晦乘轎上朝,準備陳述事情原委,學生們早就候在路上攔截,想痛揍余晦。余晦大驚失色,倉皇逃走,一直渡過錢塘江。

這件事使余晦丟掉了代理京尹的職務。當時的國子監祭酒蔡秔(《宋史》作蔡抗)也被降職,而學生們又上書留蔡秔。一些官員也彈劾余晦,挽留蔡秔。

這就是太學這幫學生們的威力。不過後來事情就變得不太一樣,至少太學在反抗賈似道的時候就沒有成功。在宋理宗的支持下,賈似道對於太學嚴厲打擊,那幫反對者直到賈似道倒台之後才得以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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