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現在,將近四十年過去了,我坐在這兒回顧和會長在一起的那晚,那一刻我心裡所有痛苦的聲音全歸於沉寂。自從我離開養老町以後,我一直在擔心,命運之輪的每一次轉動都會在我的道路上設置另一個障礙。當然,這種擔憂和奮鬥也總使我的生活豐富多彩。當我們在洶湧的潛流中逆流而上時,每一個立足點都是至關重要。

但自從會長成為我旦那後,生活柔化成了舒適愉快的日子。我開始覺得自己像是一棵樹 ,終於把根深深地扎進了沃土。我以前從不認為我比別人更幸運,但現在我這樣想了。但我得說,我過了很長一段心滿意足的生活後,才得以回顧從前,並發現生命曾經是一片荒蕪。我想,只有當我們脫離苦境時,才能坦誠地傾訴苦痛。

我從小就懷抱著這樣愚蠢的希望,總是想像自己成為會長的情婦後,生活就會盡善盡美。這是個幼稚的想法,但即使現在我長大了,仍然是這樣想。我應該更清楚地知道:我有過多少次痛苦的教訓,儘管我們希望能把扎進肉里的倒刺拔出來,但會留下難以治癒的傷疤。我把延永遠地摒棄在我生活之外,不僅失去了他的友誼,還把自己也永遠摒棄在祇園之外了。

原因很簡單,我早該知道它會發生。一個人贏得了朋友渴望得到的東西,他就面臨兩難選擇:如果能辦到,就把東西藏到朋友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否則便要承受友情的破裂。這就是我和南瓜之間的問題,我們的友誼在我被收養後再也沒有恢複。因此會長就當我旦那的事和媽媽談判了幾個月,最後達成協議,我不能再當藝伎了。但媽媽不同意,如果我不再是新田家的人,她就再也無法從會長那裡收取年金了。這就是為什麼後來會長答應每個月給藝館一大筆錢,條件是媽媽同意讓我不當藝伎。我還是像以前一樣住在藝館,但不用早晨去那個小學校,不必在祇園轉悠,出席一些特別的場合,當然也無須晚上去陪宴了。

我成為會長情婦後一年的春天,他在京都東北角買下一棟豪華住宅。它本是為招待公司的貴賓,但實際上會長用得比誰都多。他和我每周有三四個晚上在那裡共度,有時還次數更多。我們邊聊邊用晚餐,看著僕人點亮花園裡的燈。

通常會長一來就會聊一陣子工作。他會跟我說一件新產品有什麼問題,裝載零件的卡車又出了什麼事故,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我當然是樂意安坐傾聽,我很清楚,會長對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讓我知道,而是為了把這些事從頭腦里清理出去。我聽著聽著,就發現他的音調柔和下去了。這時候,我就換過話題,不再談工作上的正經事,而是隨便講些別的,比如他清早上班路上的事啦,幾天前我們在療養所看的電影啦,我從豆葉那裡聽來的趣事啦。

會長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他想讓大女兒嫁給一個叫西阪稔的人,讓他入贅並繼承他的事業,但到了最後關頭,西阪先生改變了心意,告訴會長他不想參加婚禮了。有一周多的時間,會長心情惡劣,毫無緣由地訓斥僕人和我。我從未見他如此心煩。

雖然沒人告訴我西阪變心的原因,其實我知道,他在答應繼承會長的事業之後,發現他有了個私生子……眾所周知,會長為膝下無子而苦悶,並深愛他的兩個女兒。有沒有可能他同樣會疼愛一個私生子,並把一手創辦的公司交給這個私生子呢?

飯後,我們坐在「富真療養所」戶外的走廊上,望著長滿青苔的花園。會長在生悶氣,自從飯菜送上來後就沒有說過話。

「我一直想著一力亭茶屋,」我說,「說實話,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懷念陪宴的日子。」

「當然,我不能回祇園工作,這點我非常清楚。但我想,旦那……能在紐約開一家小茶屋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說,「你想離開日本,真是莫名其妙。」

「現在日本商人和政客去紐約,就和烏龜進池塘一樣正常,」我說,「大多數都是我認識多年的人。確實,離開日本會很突然,但考慮到旦那將來在美國的時間會越來越多……」我知道確實如此,因為他告訴過我他要在紐約開設分公司的設想。

「小百合,我對此沒有興趣。」他說道。我想他還有話說,但我裝著沒聽見,繼續說了下去。

「別人說,在兩種文化中成長起來的孩子,會經歷一段困難時期,」我說,「所以當然啦,母親要是帶著她的孩子去美國這種地方,聰明的話,大概是會定居在那裡了。」

「小百合……」

「那就是說,」我又說,「一個女人做了這樣的選擇,大概是永遠不會帶她的孩子回日本了。」

到這時會長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從日本除去了西阪稔成為他繼承人的唯一障礙。他臉上頓時出現了驚詫的神色。接著,他大概腦海中浮現出我離他而去的情景,怒氣就像雞蛋一樣被砸破了,眼角聚起一滴淚水。

那年八月,我移民紐約,開辦了我自己的一家小茶屋,接待到美國旅行的日本商人和政客。我的小茶屋座落在第五大街附近,幾乎是一開張就生意不錯。許多來自祇園的藝伎都到我這裡來工作,豆葉也常常來訪。現在只有當好朋友和老熟人來時,我才親自去接待,平時我則有許多活動。上午我常去一群當地的日本作家和藝術家那裡,學習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如詩歌、音樂,有一個月我們還學紐約歷史。

我掀開鏡子上的錦緞罩子時,常想起我在祇園常用的乳白色化妝品。我真想回去看看,但我又怕看到種種變化。每次從京都來的朋友帶照片給我看,我就常想,祇園已經像一個經營不善的花園一樣,長滿了野草。比如說,幾年前,媽媽死了,新田藝館被拆除,原地建了一幢小水泥樓,底樓開書店,上面是兩間公寓。

我剛到祇園時,那裡有八百名藝伎,現在則六十個都不到,學徒也不多。而且這個數字 逐日遞減。會長最後一次來紐約時,他和我在中央公園裡散步。我們偶爾談到了過去,當時正走上一條松林小徑,會長突然停下腳步。他經常告訴我,在大阪城外,他老家門口道路兩旁種滿了松樹。我看著他,就知道他想起了它們。他一雙風燭殘年的手撐在拐杖上,閉著眼,深深地呼吸著舊日的香味。

「有時候,」他嘆了口氣,「我想,我記憶里的東西要比我看到的真實得多。」

我年輕時,曾相信激情會隨年齡增長而淡漠,正如屋子裡的一杯水會慢慢蒸發到空氣中。但是,會長和我回到公寓,我們互相干杯,彼此還是情深意切。我開始覺得,已經死去或離我而去的那些人其實並沒有消逝,而是一直活在我心中。

幾個月後,他過世了。我知道,他在高壽之年離開我,正如樹葉飄零枝幹,是自然而然的事。

有時候我穿過公園大道時,也突然會有種奇特的感覺,似乎周圍的一切都那麼陌生。黃色計程車穩穩前行,按著喇叭,挎著手提包的婦女看到一個矮小的日本老婦,穿著和服站在街角,臉上也會顯出好奇之色。但說回來,如果我回到養老町,難道就不會感到陌生嗎?若不是田中先生把我帶離醉屋,小小年紀的我,從不相信生活會是一場搏擊。但如今我知道,我們的世界潮漲潮落,並無恆常。無論是怎樣的奮鬥和成功,無論何等的痛苦和磨礪,都會很快滲入浪濤中,就像水墨顏料潑灑在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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