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六月底一個炎熱的下午,在我送還石頭將近一個月後,媽媽拿來一張報紙,給我看一篇題為《岩村電器公司從三菱銀行獲得資助》的文章。文章說,聯軍佔領當局已經改變了對岩村電器的處置,從哪一級降到了哪一級。

「岩村電器的命運完全扭轉了,」媽媽說,「難怪這幾天我們從延俊和那裡聽到不少消息。你一定知道他已經提出要當你旦那。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這幾個禮拜都心神不寧了!好吧,你能放鬆一下了。終於來了。我們都知道這許多年來,延有多麼喜歡你。」

我繼續盯著桌面看,就像一個端莊的女兒。但我相信自己臉上一定掛著痛苦的表情,因為片刻後媽媽又說:「延要你上床時你可不能這麼無精打采。可能你的身體不太對勁。你從天見回來後,我送你去看大夫。」

媽媽接著又告訴我,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當天早晨接到岩村電器公司的電話,說是下周末去天見度假。我和豆葉,南瓜都在邀請之列。

「但是媽媽……這不可能啊,」我說,「到天見去度周末?光坐船就要一整天。」

「不是這麼回事。岩村電器已經安排你們坐飛機去。」

周五早晨,我們搭火車去大阪。又從大阪火車站坐小巴士去機場。

男人們已經在飛機上了,正在尾座上談生意。除了會長和延,大臣也在,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我後來才知道是三菱銀行的分行行長。

飛機起飛後,我拉起窗帘,讀起一本雜誌,不久,豆葉在我身邊睡著了。我抬眼看到延正站在過道上。

「小百合,你還好吧?」他輕聲說道,以免吵醒豆葉。

「延先生以前可沒這麼問過我,」我說,「他一定心情非常愉快。」

「前途是從未有過的光明!」

豆葉被我們的談話驚醒了,延不再多言,走過通道去上廁所。開門前,他回身向其他男人坐的地方掃了一眼。有那麼一瞬間,我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覺得他有一種特別專註的神情。當他的目光朝我閃來時,我想他也許捕捉到了我臉上一絲擔憂,我是在為我的未來擔憂,而他則對未來充滿信心。我想到此處,覺得很是奇怪,延並不怎麼了解我。當然,藝伎也不該指望旦那的了解。再說,延只把我當作藝伎看待,而我的真實自我卻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這樣他怎麼可能了解我呢?如果那天在白川溪邊發現我的是延,他會怎麼做?他當然就徑直走過去了……如果那樣的話,我會活得輕鬆許多。我不會夜夜思念會長,不會一次次去化妝品店聞著空氣中滑石粉的味道,回想他的皮膚,也不會勉力去想像在某個地方,他陪在我身旁。如果你問我,為何我需要這些東西,我就會回答,為什麼成熟的柿子味道好?為什麼燃燒的木頭有焦味?

片刻之後,廁所門開了,燈光熄滅。我想我的痛苦必然清楚無疑地擺在臉上。我不想讓延看到我這個樣子,於是我把頭靠在窗上,假裝睡覺。他過去後,我才睜開眼睛。我發現我靠窗的動作已經把窗帘拉開了,我向窗外望去,這在起飛後還是第一次。下面是一片藍綠色的海洋,廣袤無邊,幾點翠綠斑駁其間。

我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自己剪斷了與延相連的命運紐帶,眼看著他一路掉進了下面的大海。

我猛然間知道該怎麼做了。我當然不是真要把延扔到海里去,而是突然明白了一樁事,知道怎樣才能永遠結束我和他的關係。我不想失去他的友誼,但我要努力接近會長,延就是個怎麼也繞不過去的障礙。是延自己告訴我該怎麼做的,就在幾周前,在一力亭茶屋割傷手的那晚,他說,如果我是那種會把自己交給大臣的女人,他就要我立刻離開屋子,再也不會和我說話。

我想到這裡的感覺……就像是突然發起高燒,渾身濕漉漉的。我慶幸豆葉還在我邊上睡著,否則她看到我喘著氣,用指尖擦著額頭,肯定會奇怪發生了什麼。我有了這個想法,但我能做這種事嗎?但我能對延做這種事嗎?用這麼可怕的辦法來回報他的愛意?和讓藝伎們多年受苦的那些男人相比,延也許是個非常稱心如意的旦那。但我能忍受過著一種永遠沒有希望的日子嗎?這幾周我一直想說服自己可以過,但我真能嗎?我想,我大概明白為什麼初桃會這麼狠心,奶奶又會這麼吝嗇。就連南瓜,她快三十歲了,許多年來臉上一直有種失望的神色。我沒有變成那樣,唯一的原因是我還有希望,如今為了保住這個希望,我會做出令人厭惡的事來嗎?我說的不是勾引大臣,而是背叛延的信任。

第二天早飯後,我們穿過熱帶叢林去到附近的海崖,我們旅館的溪流流到崖邊,形成一道小瀑布沖入大海,景象如詩如畫。從山頂往下看,大海就像一塊起皺的青綠色毯子,上面有點點暗藍。下午,我們在小村莊的泥土路上蹓躂,看到一幢很像倉庫的舊木房子,斜屋頂上蓋著稻草。我們停下腳步,繞到房子後面,延走上幾級石階,打開角落裡的一扇門,陽光照在一個木板鋪設的舞台上,滿地積塵。顯然,它曾被用作倉庫,但現在是村子裡的戲院。我剛走進去時,還沒想到什麼。但是當門被砰地關上,我腦子裡突然閃現出一個畫面:我和大臣躺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門吱呀一聲開了,陽光落在我們身上。我們無處可藏,延不可能看不到我們。

我們翻過小丘回到旅館,我從袖子里掏手帕,於是落在了隊伍後面。路上當然很熱,下午的陽光直曬在我們臉上,不止是我在流汗。但是延走回來問我覺得怎麼樣。我一下子不知該怎麼回答,希望他以為是因爬山太過疲勞所致。

「小百合,整個周末你看上去都不太好。也許你該留在京都。」

「那麼我怎能看到這個美麗的小島?」

「我相信這是你離家最遠的一次,現在我們距離京都就像北海道離京都那麼遠。」

其他人已經繞過了前面的轉彎口。越過延的肩膀,我能看見樹葉掩映下的旅館屋檐。我想回答他,但我發現自己心裡盤旋著飛機上困擾我的那個念頭,就是延根本不了解我。京都不是我的家,也不是延所說的養育我的地方,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地方。我在熱辣辣的陽光下凝視著他,一瞬間決定要做那件讓我害怕的事。我要背叛延,儘管他站在那裡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用顫抖的手把手帕塞好,我們繼續爬山,一句話也不說。

我到房裡時,會長和豆葉正在和銀行行長坐在桌邊下圍棋。屋子那頭的玻璃門開著,大臣枕著自己的一條胳膊,往外眺望,另一隻手剝著他帶回來的一根短手杖的皮。我還沒想好怎麼讓大臣和我一起去戲院,更不知道怎麼讓延在那裡找到我們。也許南瓜會請延一起散個步,如果我請她這麼做的話?

有一陣子,我跪坐著凝視陽光下的樹葉,希望自己能夠欣賞這個美麗的熱帶午後。我不斷地自問,我策劃這個計畫時神智是否清醒。但不管我有什麼疑慮,都擋不住我去做這件事。很清楚,只要我不把大臣引開,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而在我這麼做的時候,也不能讓別人注意到我。

「大臣,如果您沒什麼事情可做的話,」我說,「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在旅館裡轉轉?我很想到處看看,但一直沒空。」

我沒有等他回答,就起身走出屋子。過了一會兒,他到門廳里來找我,我不由鬆了口氣。我們默默穿過走廊,來到一個拐角處,我四顧無人,就停下腳步。

「大臣,請原諒,」我說,「但是……我們一起再去村莊里散散步好嗎?」

他看來很是疑惑。

「下午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我繼續說,「我想起來,有樣東西我非常想再看一眼。」

沉默很久,大臣說:「我得先去上個廁所。」

「好的。」我對他說,「您去上廁所,完後到這裡等我,我們一起去散步。我來找您前,您哪裡也別去。」

大臣好像答應了,沿著走廊向前走去。我回到屋裡。我覺得頭暈得厲害——如今我的計畫已經展開了——我把手放在門上,門推開,手指間卻好像什麼也沒有碰到。

南瓜不在桌旁,她在自己的旅行箱里翻找東西。我張了張口想說話,但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我只好清了嗓子再度開口。「南瓜,我想求你幫忙。」

我等著她說她很樂意幫我,但她只是拿眼瞅我。

「我想你不會介意我請你……」

「說吧。」她說。

「大臣和我要出去散散步。我會把他帶到老戲院里,然後……」

「為什麼?」

「那樣他和我就能單獨相處。」

「大臣?」南瓜難以置信地說。

「我過後會解釋,但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我要你把延帶去那裡,還有……南瓜,這聽起來很奇怪,我要你們發現我們。」

「你什麼意思,『發現』你們?」

「我要你找個法子,把延帶到那裡,打開那扇我們早先看到的後門,這樣……他就看見我們了。」

「小百合,你到底要幹什麼?」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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