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我到一力亭茶屋的時候,裡面一片混亂。僕人房間里的一個水煙袋燒了起來,女僕們東奔西忙,沒人來注意我。我就自己走過門廳,來到上周款待延和大臣的那個房間。我沒想過這麼早就會有人在裡面,可是房門拉開,只見會長坐在桌前,雙手持著一本雜誌,從老花眼鏡上方看著我。我看到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後來總算勉強能開口了:「天哪,會長!誰 把您一個人丟在這裡?女主人一定要生氣了。」

「就是她把我丟在這裡的。」他合起雜誌說道,「我正在想她出了什麼事。」

「您連喝的東西也沒有。我去給您取清酒來。」

「女主人就是這麼說的。你這樣會一去不回,我就得整夜讀雜誌了。你還是陪著我吧。」

我起身走到會長身邊,覺得淺黃絲縵覆壁的寬敞屋子變得很小,因為我想沒有一間屋子大得足以裝下我的情感。隔了這麼久又見到他,我原以為自己會喜出望外,卻出乎意料地發現自己悲哀莫名。我曾經擔心會長會在戰爭中過早衰老。從門口走過來時,我就注意到他眼角的魚尾紋比我記憶里深多了。嘴邊的皮膚也開始鬆弛,雖然我覺得這樣一來,他線條分明的下顎更顯尊貴。我跪到桌邊時,偷偷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還在打量我。我正想說話,他卻先開口了。

「小百合,你還是個漂亮女人。」

「哦,會長,」我說,「我不信您的話。今晚我在梳妝台上花了半小時,才讓臉頰上的凹陷看不出來了。」

「我相信你過去幾年吃了不少苦,我也一樣。」

「會長,如果您不介意我這麼說……我從延先生那裡聽說了一點您公司的困境……」

「是啊,唉,我們不用談這個吧。有時候我們能熬過逆境,完全是因為心裡想著夢想實現後,世界有多美好。」

他朝我凄然一笑,這表情好美,我渾然不覺地看著他嘴唇完美的弧度。

「現在你有個機會,用你的魅力來扭轉局面。」

我還沒說話,門就拉開了,進來的是豆葉,南瓜跟在後面。我們聊了幾句,延和大臣也到了。大臣朝南瓜咕噥了幾聲,把頭一偏,讓她挪動一下,好讓自己擠到我身邊。彼此介紹後,南瓜和大臣攀談起來。

片刻後,三個女僕送來他們的晚餐。我有點餓了,只好不去看盛在漂亮的青瓷盤裡的銀杏蛋奶沙司。之後女僕又送上鋪在松針上的烤熱帶魚。延定是注意到了我有多餓,堅持要我嘗嘗。後來會長也讓豆葉嘗了一口,還叫南瓜也嘗,但她拒絕了。

「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碰這魚的,」南瓜說,「我看都不想看一眼。」

「這魚怎麼啦?」豆葉問。

「這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沒有人會相信的。」

「大騙子!」我說。

我不是真的說南瓜在撒謊。還在祇園關門前,我們玩過一個叫做「大騙子」的遊戲。遊戲里每人都要講兩個故事,一真一假。聽故事的人就要猜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猜錯了就要被罰喝一杯清酒。

「故事是這樣的。我是在札幌出生的,那裡有個老漁夫,一天捕到一條奇怪的魚,會說話。」南瓜開始說。

豆葉和我對視一眼,大笑起來。

「想笑就笑吧,」南瓜說,「但這千真萬確。」

「好吧,說下去,南瓜。我們聽著。」會長說。

「嗯,事情是這樣,那個漁夫把魚拿出去洗乾淨,它發出的聲音像人在說話,但漁夫聽不懂。他叫來了一幫漁夫,大家一起聽了一陣。很快魚就奄奄一息,因為出水太久了,於是他們決定殺了它。這時一個老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說,他聽懂這條魚說的每個字,它說的是俄語。」

我們都失聲大笑,連大臣也咕噥了幾聲。我們平靜下來後,南瓜說:「我知道你們不相信,但確實是真的。」

「我想知道那條魚說的是什麼。」會長說。

「它快死了,所以……說話聲音很輕。老人俯身把耳朵貼在魚的嘴唇上……」

「魚沒有嘴唇!」我說。

「是啊,貼到魚的……不管怎麼叫,」南瓜接著說,「嘴邊。魚就說:』讓他們把我洗乾淨。我已經不想活了,那邊剛死不久的魚是我的妻子。」

「這麼說魚結婚了!」豆葉說,「它們也有夫有妻的!」

「那是戰前的事,」我說,「戰後他們就結不起婚了,只是游來游去找活干。」

「這是戰前的事了,」南瓜說,「對,戰前,那時我媽媽都還沒出生呢。」

「那你怎麼知道這是真的?」延說,「當然不是那條魚告訴你的。」

「那條魚當時當地就死了!我還沒出生,它怎麼可能告訴我?再說了,我也不懂俄語。」

「好吧,南瓜,」我說,「所以你認為會長的魚也是會說話的?」

「我可沒這麼說。但它看起來很像那條說話的魚。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它的。」

「如果你還沒有出生,」會長說,「連你媽媽都還沒有出生,你怎麼知道那條魚長得什麼模樣?」

「那條魚在我老家很出名。我媽媽向我描述過它,現在我告訴您,它就像桌上那東西!」

「南瓜,感謝老天有你這種人,」會長說,「你讓我們都成了十足的傻瓜。」

「好啦,我的故事完了,我就不說另一個了。如果你們誰想玩『大騙子』,就讓另外一個人開頭吧。」

接著豆葉和延都講了兩個故事,南瓜被罰了一杯酒後,腦筋開始遲鈍,又把延的故事給猜錯了。 後來輪到我了。「這是我的第一個故事。幾年前的一天晚上,歌舞伎演員陽五郎喝得爛醉,跟我說他覺得我很美。」

「這不是真的。」南瓜說,「我了解陽五郎。」

「我相信你了解。但他說我美貌。從那晚起,他時不時給我寄信,每封信的一角都粘了一根小小的黑色捲毛。」

延卻坐直了身子,忿形於色,說:「說真的,這些歌舞伎演員真是討厭!」

大家都等我講第二個故事。遊戲剛開始時,我還沒想要說這個,我有點緊張,不知該不該這麼說。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開始說道,「一天心情非常不好,就走到白川溪邊哭了起來……」

故事一開頭,我就覺得自己像是越過了桌子,握住會長的手。在我看來,屋子裡其他人都聽不出我的話中有何異樣,只有會長才會明白這個秘密。至少,我希望他明白。我覺得彷彿在和他進行一次前所未有的親密交談,說著說著,身上便暖和起來。我正要講下去,又抬頭看了會長一眼,希望他正愕然看著我。可是,他好像一點也沒有上心。突然我一陣空虛,就像一個姑娘想在人群中擺首弄姿,卻不料街上空無一人。

我知道屋裡的人都等得不耐煩了,豆葉說:「嗯?下面呢?」南瓜也嘟囔了句什麼,但我沒聽清楚。

「我另外講個故事,」我說,「你們還記得藝伎岡尾智嗎?她在戰時出事故死了。許多年前,有一天她和我說起,她常常害怕會有一個很重的木頭箱子掉到她頭上把她砸死。而她就是這麼死的。一個裝滿鐵制零件的板條箱從架子上掉下來。」

我一直心神恍惚,這時才發現我的兩個故事都是半真半假。這我倒是無所謂,因為大多數人玩這個遊戲時都在騙人。我等著會長選,結果他猜陽五郎和捲毛那個故事是真的,我就宣布他猜對了。南瓜和大臣只好喝罰酒。

接下來輪到會長了。

「我擔心南瓜,就講簡單點吧。如果她再喝一杯,我想她就要不行了。」

南瓜確實連眼神都不濟了。我覺得她壓根沒有聽見會長說話,直到他叫了她名字。

「南瓜,聽好了。這是第一個故事。今天晚上我參加了一力亭茶屋的聚會。這是第二個,幾天前,一條魚走進我的辦公室——唔,這個不算,你可能會相信魚走路。這個怎麼樣。幾天前,我打開桌子抽屜,一個穿軍裝的小人跳了出來,又唱又跳。好了,哪個是真的?」

「您不是想讓我相信一個人從您抽屜里跳出來吧?」南瓜說。

「挑一個吧。哪個是真的?」

「另外一個,我都記不得是什麼了。」

「會長,您得為此喝罰酒。」豆葉說。

南瓜一聽到「罰酒」,就定是以為自己又猜錯了,因為接著我們看到她喝下去半杯酒,然後情形就不太妙了。會長是第一個注意到的,立刻從她手裡把杯子奪下。

「南瓜,你不是排水管。」會長說。她茫然盯著他,他問她是否聽見他說的話。

「她可能聽見了,」延說,「但肯定看不見你。」

「走吧,南瓜,」會長說,「我陪你回家。如果有必要的話,拖你回家。」

豆葉說要幫忙,於是這兩人把南瓜扶出去了,留延與大臣和我坐在桌邊。

「呵,大臣,」延終於說,「你覺得今天晚上怎麼樣?」

我看大臣喝得和南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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