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豆葉相信初桃是個一心要自我毀滅的女人,我們所要做的只是把她誘上一條她遲早要走的路罷了。確實,我「水揚」後那幾年,初桃漸漸顯露出性格中的某種缺陷。比如說,她已經無法控制酗酒,也無法控制亂髮脾氣。以前她發狠是有針對性的,正如武士拔劍不是為了胡劈亂砍,而是為了刺向敵人。但是現在初桃似乎已經分不清誰是敵手,有時甚至沖著南瓜 發作,乃至她陪宴時都會冒犯客人。另外,她不像以前那麼漂亮了。她皮膚蠟黃,五官浮腫,至少我看來是如此。一棵樹也許總是美的,但一旦你留意到它遭了蟲蛀、樹梢泛黃的話,就是枝幹的秀色也會減損三分的。

豆葉想讓初桃的日子更難過,堅持要我們在祇園跟蹤初桃。「如果你要打碎一塊木板,」豆葉說,「從中間開個裂縫不過是第一步。你用盡全力錘擊木板,直到它一折為二,這才算成功。」

所以每天晚上,除了有不得不赴的請約外,豆葉總在傍晚時分到我們藝館,初桃一出門,就跟在後面。第一天晚上我們這麼做,初桃假裝一笑置之。但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眯縫起雙眼對我們怒目而視,伺候起客人來也是強顏歡笑。到了下星期的周一或周二,她突然在巷子里一個轉身截住了我們。拉住豆葉就打,我尖叫起來,這讓初桃停下手來。她怒火燃燒的眸子瞪了我一陣子,沒等火冒出來就走了。巷子里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有幾個就走過來查看豆葉是否無恙。她說她沒事,又難過地說道:「可憐的初桃!一定是醫生說的那樣,她腦子出問題了。」

當然,沒有醫生這麼說過,但豆葉的話如願奏效。不久謠言傳遍了祇園,說是有個醫生說初桃的精神不穩定。

幾年來,初桃一直和著名歌舞伎演員坂東正次郎六世過從甚密。正次郎是一位「女形」,就是說他總是扮演女性角色。一次在一本雜誌的訪談中,他說初桃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他在舞台上也經常模仿她的姿態,以便自己顯得更有魅力。因此正次郎每次來鎮上,初桃都會去拜訪他。

總之,當晚九點左右,我們渡河到先斗町。那晚秋意微寒,但正次郎的宴會還是設在戶外的一條木敞廊上。我們走進玻璃門時,沒人特別注意我們。敞廊上點著紙燈,頗有情調,對岸一家酒店的燈火映著泛金的河水。正次郎正坐在中間,用他抑揚頓挫的聲音講故事,大家都在聽著。初桃一見到我們,臉一下子耷拉下來了。我不禁想到前一天我手裡拿過的一隻爛梨,在歡笑的臉龐中,初桃的神情就像一塊難看的淤腫。

豆葉走過去跪在初桃旁邊的墊子上,我走在敞廊的另一頭,跪在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身邊,他原來是箏樂演奏家橘花善作,我還藏有他嘎吱作響的老唱片。我那晚發現,橘花是個盲人。我本想拋開此行目的,好好與他傾談一番,因為他是個有趣而親切的人。但我們還沒說上話,大家突然就大笑起來。原來正次郎極具模仿才能。他扮成猴子,足以讓猴群以為他是真的猴子。那時候他正在模仿他背後的一名大約五十歲的藝伎。他嘴唇噘起,眼波流動,擺出種種女子的腔調,像極了她,弄得我不知道該大笑出聲,還是該驚訝地捂住嘴。

最後劇院院長說:「好了,好了,正次郎先生,留點力氣明天表演吧!不管怎麼說,你不知道你身邊正坐著祇園最好的舞蹈家之一嗎?我提議我們請她跳支舞。」

當然,院長說的是豆葉。

「老天,不要吧。現在我不想看什麼舞蹈。」正次郎說。我明白,他是說他要成為公眾焦點。「再說,我正高興著呢。」

「正次郎先生,我們不能放過看有名的豆葉的機會,」院長說。幾個藝伎隨聲附和,正次郎終於同意邀請豆葉跳舞,但他像個小男孩似的一臉不悅。我已經看到初桃不高興了。她又給正次郎斟酒,他也給她斟酒。他們長久地對視了一會,像是在說他們的宴會被攪了。

豆葉站到茶屋布景前,表演了幾個小片斷。幾乎人人都認為豆葉漂亮,但極少有人認為她比初桃更漂亮,所以我很難說是什麼吸引了正次郎的目光。或許是由於他喝多了清酒,或許是豆葉出眾的舞姿,畢竟正次郎自己也是個舞蹈家,不管怎樣,豆葉回到桌邊時,正次郎似乎非常喜歡她,請她坐在自己身邊。她坐下來時,他為她斟了杯酒,把背對著初桃,彷彿她只是另一個心存仰慕之情的學徒罷了。然後有個藝伎問正次郎是否收到巴吉魯先生的來信。

「巴吉魯先生,」正次郎用他那種戲劇化的腔調說道,「已經把我拋棄了!」

我不知道正次郎說的是誰,老演員橘花好心向我低聲解釋說,「巴吉魯」就是英國演員巴塞爾·拉斯本,雖然當時我對此人聞所未聞。數年前,正次郎去過倫敦,在那裡舉辦過一次歌舞伎表演。演員巴塞爾·拉斯本對演出大為讚賞,他們通過翻譯建立了友誼。正次郎也許會很眷顧初桃或豆葉這樣的女子,但其實他是個同性戀。自從英國之旅後,他就鬧出了一連串的笑話,說他的心註定要碎了,因為巴吉魯先生對男人沒有興趣。

「我和巴吉魯先生的區別在這裡,我表演給你們看。」正次郎說著起身,邀請豆葉和他一起表演。他把她帶到屋子一頭的空地。

「我是這樣乾的。」他說罷,大搖大擺地從屋子這頭走到那頭,靈活的手腕揮著一把摺扇,頭像蹺蹺板上的球一般來回滾動。「而巴吉魯先生是這樣乾的。」他一手挽住了豆葉,不顧她一臉驚訝,把她放到地上,這動作看似一個深情的擁抱,然後滿頭滿臉地吻她。屋子裡所有人都歡呼鼓掌。除了初桃。

「他在幹什麼?」橘花悄悄問我。我想沒有別人聽見這句話,但我還沒回答,初桃卻叫道:「他在丟人現眼!這就是他乾的事。」

「哦,初桃小姐,」正次郎說,「你嫉妒了,是嗎?」

「她當然在嫉妒!」豆葉說,「您得給我們表演你們倆是怎麼乾的。來吧,正次郎先生 。別害臊!您得像吻我一樣地吻她!這才公平。吻法也要一樣。」

正次郎一開始有些為難,但他很快把初桃拉了起來。走到眾人面前,他摟住初桃,讓她向後仰。但突然間,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捂著嘴唇。初桃咬了他,雖然沒流血,但足以使他震駭了。她呲牙站著,憤怒地眯著眼,接著揮手打了他一下。我想她是喝多了酒,胳膊運轉不靈,一下打在他頭側而不是臉上。

「出了什麼事?」橘花問我。屋子裡一片靜寂,他的話清晰得像撞鐘聲。我沒回答,但他聽到正次郎的嘀咕和初桃沉重的喘息聲,我肯定他明白了。

「初桃小姐,」豆葉說道,她的聲音十分平靜,聽起來像是置身事外,「算是幫我個忙……盡量冷靜點吧。」

我不知道是豆葉的話神機妙算似的起了作用,還是初桃的精神已經崩潰,初桃撲向正次郎,在他身上亂打一氣。我確實覺得她在某種程度上是瘋了,這不是因為神志不清,而是此刻頭腦和一切事物都失去聯繫。劇院院長從桌邊站起來,跑過去制止她。此間豆葉不知怎麼溜了出去,片刻後帶了茶屋女主人回來,那時劇院院長正從後面抱住初桃。正次郎開始朝初桃大喊大叫,迴音穿過屋子,越過河面,傳到了祇園。

「你這個魔鬼!」他喊道,「你咬了我!」

如果不是茶屋女主人頭腦冷靜,我都不知道我們該如何是好。她柔聲安慰正次郎,同時示意劇院院長帶初桃離開。我後來得知,他不是把她帶到另一間屋子,而是把她拉到樓下的前門,又推到街上。

初桃整夜都沒有回藝館。次日回來時,身上氣味難聞,好像嘔吐過了,頭髮也是一團糟。她立刻被叫到媽媽房間。

數天後,初桃離開了藝館,只穿著媽媽給她的一件棉布單袍,頭髮胡亂披在肩上,這樣子我從未見過。她不是自願離開的,是媽媽把她趕出去的。事實上,豆葉相信媽媽這些年一直想擺脫初桃。無論是真是假,我肯定媽媽是很高興少一張嘴吃飯的,因為初桃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能賺錢了,而食物也越來越難買到了。

如果初桃不是刻薄出了名,即使她對正次郎做了那件事後,還是會有別的藝館肯收留她的。但她就像一把茶壺,即使是好好的都會燙手。祇園裡人人都知道這點。

我不太清楚初桃後來怎樣。戰後幾年,我聽說她在宮川町當妓女。她不會長久在那裡的,因為那晚我聽到聚會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如果初桃成了妓女,他會去找她,並讓她到自己那邊去工作。他確實去找過了,但是找不到。這些年,她或許已經因酗酒而死,這樣收場的藝伎她不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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