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那年九月,鳥取將軍和我在一力亭茶屋舉行的儀式上共飲清酒。這個儀式與最早我和豆葉結拜姐妹以及後來螃蟹醫生成為我「水揚」恩主的儀式是一樣的。隨後幾周,人人都祝賀媽媽找到了一個好靠山。

許多藝伎有了旦那之後,生活就大變樣,但我卻幾乎沒有任何改變。每晚我仍然在祇園轉悠,下午我仍然不時要出門。而我盼望的那些變化——旦那為我舉辦重要的舞蹈表演,送我貴重的禮物,請我過一兩天休閑時光——唉,都沒有出現。正如媽媽說的那樣,軍人不會像商人或貴族那樣對藝伎好。

也許將軍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什麼變化,但他作為藝館的靠山,當然是無價之寶,至少媽媽是這樣認為的。就像一般的旦那,他也為我支付許多開銷,包括我的上課費用、我的年度登記費、醫藥費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正如豆葉所說,他那軍需處處長的新職位就是一切,他為我們藝館做的事是別的旦那做不到的。舉個例子,一九三九年三月,阿姨得了病,我們都焦急萬分,但醫生束手無策。但給將軍打了電話後,上京區軍事醫院就來了一位重要的醫生,他給了阿姨一包葯就把她治好了。因此,雖然將軍沒有送我去東京參加舞蹈表演,也沒有送我珍貴的珠寶,但沒人能說我們藝館沒有得他好處。當然,媽媽說戰爭六個月就會結束是錯了,我們當時還不相信,但已經隱隱看到黑暗的日子就在眼前。

將軍成為我旦那的那個秋天,延不再邀請我了。不久我得知,他也不再去一力亭茶屋了。我知道他是為了避開我。我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待我好的男人,我已經把他當成了朋友。更有甚者,延離開我後,岩村電器公司的聚會也不再邀請我了,那就是說,我幾乎完全失去了見到會長的機會。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為參加「古都之舞」化妝,學徒高津子突然跑來找我,求我幫忙。她說她最近一直在粟住茶屋給延陪酒,但延卻很不喜歡她。

「他對你很嚴厲,是嗎?」

可憐的高津子沒有回答,她抿緊了顫抖的嘴唇,眼角一下子就濕了。

「有時候延先生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刺耳,」我告訴她,「不過他定是喜歡你的,高津子小姐。否則,他為什麼要請你呢?」

「我想他請我只是因為他覺得我像個什麼人。」她說。

我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幫她,最後我建議她去讀一本延或許會感興趣的歷史書,然後把歷史故事講給他聽。

我既然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延,我就決定去見他。麻煩的是,沒有受到邀請,我是不能去粟住的,因為我和這家茶屋素無正式往來。於是我最後決定,只要我晚上有空,就去延經過的路上轉轉,希望能夠遇見他。

我的計畫執行了八周或九周,終於有天傍晚,我在前面一條幽暗的巷子里發現了他,他正從豪華轎車的后座里出來。我知道是他,外衣一邊空蕩蕩的袖子別在肩上,這樣的側影絕不會錯。我停在巷子的路燈光下,輕輕地吁了口氣,延朝我這邊望來。

「好,好,」他說,「都忘了一個藝伎會有這麼漂亮呢。」他的口氣是如此隨意,我簡直要懷疑他是否認出了我。

「啊,先生,聽上去您像是我的老朋友延先生,」我說,「但您不會是他,因為據我的印象,他已經徹底從祇園消失了。」

司機關上了門,我們默默站著直到車開走。

「我算是放下了心,」我說,「終於又見到了延先生!我真幸運,他是站在陰影里而不是路燈光下。」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小百合。你定是跟豆葉學的。要麼所有的藝伎都是這樣學的。」

「延先生站在陰影里,我就看不見他臉上的怒氣了。」

「我明白了,」他說,「你以為我生你氣了?」

「如果一個老朋友失蹤了那麼長時間,我還能怎麼想呢?我想您會告訴我,您忙得不可開交,來不了一力亭茶屋。」

「你為什麼說得好像這完全不可能似的?」

「因為我碰巧知道,您一直常來祇園。但請不要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不會告訴您,除非你答應和我散一會步。」

「好吧,」延說,「因為今晚夜色不錯……」

「哦,延先生,別這麼說。我寧可您說,『因為我碰到一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除了和她散一會步,我想不出來還能幹些什麼。』」

「我會和你散步,」他說,「隨你去想什麼理由。」

我微微欠身,表示同意,然後我們一起沿著巷子朝丸山公園的方向走。「如果延先生想讓我相信他沒有生氣,」我說,「他應該表現得更友好,而不是像頭幾個月沒餵食的豹子。難怪可憐的高津子那麼怕您……」

「原來是她告訴你的,是不是?」延說,「唉,如果她不是個這麼讓人生氣的姑娘……」

「如果您不喜歡她,為什麼您每次來祇園都邀請她呢?」

「我從來沒有請過她,一次也沒有!是她姐姐硬把她推給我的。你今晚碰到我,就想利用這個機會,拿我喜歡她的話頭來羞辱我?」

「延先生,其實我根本不是『碰到』您的。我已經在巷子里轉悠了好幾周,就是為了找到您。」

我們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後,他說:「我不該感到驚訝。我知道你是個狡猾的人。」

「延先生!我還能怎麼做?」我說,「我以為您徹底消失了。要不是高津子哭著來告訴我您對她怎麼不好,我可能永遠也不知道哪裡才能找到您。」

「嗯,我想我是對她厲害了點。但她沒你聰明,或者也沒你漂亮。如果你認為我生你的 氣,你說得很對。」

「我能不能問一下,我做了什麼讓一個老朋友這麼生氣?」

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我,眼神悲哀莫名。「我已經不再尊重你了,因為我知道你的旦那是個穿著制服的小人,沒人尊敬他。」

「延先生這麼說,好像我能選擇誰做我的旦那似的。我唯一能選擇的是穿哪件和服。」

「你知道此人是怎麼得到部門職位的嗎?是因為沒有人相信他能辦什麼要緊事。小百合,我非常了解部隊。連他自己的上司都覺得他沒用。你等於是找上了一個乞丐當靠山!說真的,我曾經非常喜歡你,但是……」

「曾經?難道延先生不再喜歡我了?」

「我不喜歡蠢人。」

「這種話太冷酷了!你是要把我弄哭嗎?哦,延先生!我成了蠢人就因為你看不起我的旦那?」

「你們藝伎!沒有比你們更討厭的人了。你們到處查黃曆,說『啊,我今天不能往東走,我的命相說不吉利!但是如果是件關係終身的大事,你們的看法又不一樣了。」

「說是改變看法,不如說是對沒法阻止的事情只能閉上眼睛。」

「小百合,你是藝館的女兒。你不能說你毫無影響力。你有責任運用你的影響力,除非是你自己想隨波逐流,就像一條魚在溪水裡翻起肚皮。」

「我希望我真能相信生活不只是一條溪流,我們不只是翻起肚皮,隨波逐流。」

「好吧,如果是條溪流,你仍然能夠自由選擇在這裡或在那裡,不是嗎?水流會一再分岔。如果你撞擊、扭打、爭鬥,利用一切有利條件……」

「哦,那敢情好,我相信,如果我們確有有利條件的話。」

「你處處都能找到,如果你曾費心找過!拿我來說,即使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啃過的桃核,或者這一類的東西,我也不會浪費。該是時候扔出去,我一定會把它扔到我不喜歡的人身上去!」

「延先生,你是在教我扔桃核嗎?」

「少開玩笑。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小百合,我們很像。我知道別人叫我』蜥蜴先生『之類的,你呢,是祇園最漂亮的人物。但我多年前在相撲競技場剛見到你時,你是什麼?十四歲?即便是在那時候,我就看出你是個聰明女孩。」

「我一直認為延先生高估了我。」

「小百合,我覺得你應該更有成就。但是看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在何方。把自己的命運和將軍這種人捆在一起!我曾想好好照顧你,你知道。想到這個,我就很惱火!一旦將軍離開了你的生活,他不會留下什麼值得你記住的東西。你就想這樣浪費青春?」

如果經常摩擦一塊布料,它很快就會被磨穿。延的話狠狠地折磨著我。但也許是我的沉默暴露了自己,他用他那隻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轉過一個角度,讓燈光照在我臉上。他看著我的眼睛,長嘆一聲,起初聽起來像是失望。

「小百合,我為什麼覺得你老多了?」他頓了一頓說,「有時候我都忘記你還是個孩子。你現在要說我對你太厲害了吧。」

「延先生就是延先生,我不能指望他變成其他人。」我說。

「小百合,我失望的時候態度很惡劣,你應該知道。你讓我失望了,無論是因為你太年輕,還是因為你不是我想的那種女人……總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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