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在那個驚人的月里,我先是與會長重逢,後來又結識了延、螃蟹醫生和內田弘三郎,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只被人把玩的蟋蟀終於逃出了它的藤條籠子。

數周后,岩村電器公司的秘書打電話來請我當晚去陪宴。後來我又連二接三地被岩村電器公司邀請到一力亭茶屋。在一次宴席上,初桃出現了。我知道她是來看這出「發展中的羅曼史」,於是我決定讓她看到她想看的東西。我不停地用指尖觸碰脖子和髮型,好像是在 擔心自己妝容不整。等到有人講了個笑話,我就一邊大笑一邊整理頭髮,向延側過身去。我費了好大勁才不著痕迹地把那一大串絹花頭飾從髮髻里撥了下來,它在延胸口彈了一下,掉到了他盤在榻榻米上的兩腿中間。我原想把手伸到他腿間去拿,然後再裝出一副小姑娘的羞澀樣,但我還是沒敢伸手過去。

延拈起頭飾,慢慢轉動著木脊,又叫女僕拿來他的包裹。「我本來想晚些時候,等你回去的時候給你。但看來我現在就想給你了。」他說著,朝包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打開。每個人都看著我,我拆開包裹紙,看到一把精緻的裝飾木梳。

「這是幾天前我弄到的一件古董。」延說。

會長仔細端詳著桌上匣子里的髮飾,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來。他清了清嗓子才說:「喲,延先生,我還真不知道你是個多情種子。」他的聲音里有種奇怪的傷感。

初桃過來幫我插上梳子,「難道她不是最可愛的人兒嗎?」她故作誇張地感嘆了一聲,好像剛才幾分鐘是她經歷過的最浪漫的時刻,然後便走了。這正如我所料。

說到螃蟹先生,我初次和他會面時,他滿口許諾會在白井茶屋邀見豆葉和我,但六個星期過去了,我們還是沒有收到他的片言隻語。豆葉逐漸焦急起來。終於在二月下旬,螃蟹醫生再次邀請我們到白井茶屋,並道歉說前一陣子公務太忙,抽不出空來。

那天傍晚在白井,我斟酒,豆葉講故事。螃蟹醫生坐著的時候,胳膊肘撐得很開,有時碰到了我們就點頭道歉。我發現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大部分時間總是透過一副小圓鏡片眼鏡看著桌子,不時地塞片生魚片到鬍鬚下面,這樣子讓我想到一個小男孩把什麼東西藏到了地毯下。

與醫生的關係發展順利,但是三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卻做了件蠢事,差點毀掉了豆葉的精心策劃。

那天午飯後不久,我正抱著三味線跪坐在過道的木頭地板上,初桃蹓躂過來上廁所,對我說:「德國大使到鎮上來了,可南瓜騰不出時間去接待他。你為什麼不請豆葉安排一下,讓你代替南瓜去呢?」說完她笑了一聲,好像我去做這件事情就和把一盤橡果殼端給天皇一樣地可笑。

當時德國大使的來訪在祇園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九三五年那時候,一個新政府剛剛在德國上台,雖然我不大懂政治,也知道那些年日本和美國的關係日漸疏遠,很想給這位新上任的德國大使留下一個好印象。祇園裡每個人都在猜想誰會有這個榮幸去接待即將到來的德國大使。

初桃這麼和我說的時候,我本該羞愧地垂下頭,大大地展示一番自覺不能和南瓜相提並論的可憐樣。可當時,我正在心裡默想我的景況已有了多大改善,豆葉和我又多麼成功地把計畫——不管是什麼計畫——瞞住了初桃。凡是初桃對我說話,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微笑,可當時我把表情裝得像戴了副面具,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什麼都沒有泄漏出去。初桃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到了什麼。

幾天後,豆葉和我又去白井茶屋,但是推開房門時,我們看到南瓜和初桃正要離開。初桃走開的時候得意洋洋,但是我看到南瓜臉上有傷心之色。我和豆葉都大吃一驚。

屋子裡,螃蟹醫生背對我們而坐。

「醫生,您看上去很累。」豆葉說,「今晚您還好吧?」

螃蟹醫生轉動著桌上的一杯啤酒,好一陣子才說:「是的,我相當累。」他終於說,「我不太想說話。」

說完,他把啤酒一飲而盡,起身走了。走到門口時,轉過臉來對我們說:「我信任的人結果卻來欺瞞我,我當然不會高興。」

豆葉和我都驚得說不出話,後來她怒氣沖沖地問我到底對初桃說了些什麼。我當然是極力否認,豆葉也相信我,便讓我設法去套南瓜的話。臨走前,在我的懇請下,豆葉終於把她的計畫告訴了我。原來,螃蟹醫生是個特別專註於獲得藝伎「水揚」(即初夜權)的男客。我到祇園的前一兩年,螃蟹醫生為豆葉的『水揚』叫出了刷新記錄的天價。豆葉的『水揚』如此昂貴,一方面是由於她聲名遠播,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當時有兩個非常富有的男客為她的『水揚』競價,一個是螃蟹醫生,另一個是名叫不二門的商人。

豆葉在相撲比賽上注意到延好像很喜歡我,她立刻就想到這個法子。初桃就像家庭主婦攆蟑螂一樣地到處攆著我,這種情況下,我當然沒法走上豆葉成名之路,最後我的『水揚』也不會有高價。但如果這兩個男人覺得我很有吸引力,他們就可能會展開一場競價戰,如此我就能像一名成功的學徒一樣來還清我的債務。這就是豆葉所謂的「扳倒初桃」。

事情很清楚,我們得奪回螃蟹醫生的歡心。如果沒有他,延就能隨心所欲地支付我的 「水揚」,如果他確實有意於此的話。我不知道他是否對我有意,但豆葉信誓旦旦地說,如果一個男客心裡不念著「水揚」,他是不會和一個十五歲的藝伎學徒發展關係的。

「你別以為他是喜歡你的談吐。」她對我說。

我假裝自己沒有被這句話刺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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