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我此前與會長僅有一面之緣,但那以後我卻花了很多時間幻想他。他好像是一首歌,雖然我只斷斷續續地聽過一遍,但此後卻經常在腦海里吟唱。當然,音符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改變——就是說,我原以為他的額頭還要再高些,灰發也沒這麼厚。當我在展覽館裡見的他的時候,有一瞬間我不是很確定他是否真的是會長,但我所體會到的平靜感,讓我確信自己無疑已經找到了他。 「岩村會長……延社長,」豆葉說,「這是我的新妹妹,小百合。」

我相信你一定聽說過著名的岩村電器公司的創辦者,岩村堅。可能你也聽說過延俊和。他倆的合作在全日本的商界是首屈一指的。他們的關係就像大樹和樹根,神廟和它面前的大門,互相依存,不離不棄。連我這樣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都聽說過他們的故事。不過我從未想到自己在白川溪的河岸邊偶遇的那個男人就是岩村堅。

我還沒來得及調整好呼吸,就聽見鉸鏈格格作響,大門也被兩位大力士推上了。延的目光移開了,我忍不住去偷看他側面和脖子上可怕的燒傷疤痕,以及那隻被燒得不成樣子的耳朵。然後我發現他上衣的一隻袖子是空的。之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別的地方,居然沒有看見。這隻空袖子被一折二,用一個長長的銀別針固定在肩膀上。

我聽說過,在日本佔領朝鮮時期,年輕的延是一名海軍上尉,他在1910年漢城以外發生的一次爆炸中嚴重受傷。我見到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的英雄事迹——但事實上,這個故事在全日本廣為人知。如果延沒有與會長合作、並最終成為岩村電器的社長,他這個戰爭英雄大概也早就被人們遺忘了。而如今,他那些可怕的傷疤使他的成功顯得越發不同凡響,所以這兩樁事經常被放在一起說。

第一個相撲力士進場後,我以為比賽將立即開始。可是在接下去的五分多鐘里,他們只是把鹽撒在高台上,下蹲,把身體斜向一邊,高舉起一條腿,再將它重重地放下。他們不時彎下腰,怒視對方,但正當我以為他們要發起攻擊時,其中的一方又會站起來走到旁邊去抓一把鹽,撒在檯面上。最後,在我沒有準備的時候,比賽倒開始了。他們抓住彼此的纏腰布,互相猛推對方。剎那之間,一方被推得失去了平衡,比賽就結束了。觀眾鼓掌叫好,可延卻搖搖頭,說:「技術太差勁。」

在接下來的幾輪比賽中,我常常覺得自己的一隻耳朵連著頭腦,另一隻則連著內心,因為我一面聽著延頗為有趣的講解,一面卻總是被會長與初桃的談話所吸引。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注意到有一件顏色鮮艷的東西在移動。原來那是一朵搖晃的橙色絹花,頭髮里插著這朵花的女人正在位子上跪坐下來。接著我發現那人是初桃!

我完全沒有預料到會在這裡看見她……我感到一陣戰慄,像是踩到了一條電線上。當然,她總是能找到辦法羞辱我,這對她來說只是個時間問題,即使在這樣一個會聚了好幾百人的大廳里,她也會對我毫不留情。如果她非要捉弄我,我倒不是太介意她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做,但我無法忍受自己在會長面前出醜。我看看豆葉,只見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初桃,便對會長說:「會長,請原諒,我不得不離開一會兒,我想小百合大概也想出去一下。」

她等延跟我說完話,然後我就跟著她出了大廳。豆葉卻把我領進了遠處的一個帶頂篷的通道里。到了無人處,她低聲對我說:

「延先生和會長多年來都是我的恩主。天曉得延對他不喜歡的人有多凶,但他對朋友卻萬般忠誠。你認為初桃會了解延的這些品質嗎?當她望著延時,她只見到了一個……『蜥蜴先生』,初桃就是這樣稱呼他的。不過,如果初桃以為你很喜歡延,她大概就會放過你了。」

我別無選擇,只好答應。

我們回到包廂時,延又在同附近的一個男人交談。我沒法插話,所以只好假裝聚精會神地觀看台上的相撲力士在較量前所做的各項準備活動。我非常想轉向會長,問他是否還記得幾年前的一天,他曾好心地幫過一個小女孩……可是,初桃正看著我,我若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會長身上,那後果將是災難性的。

不久,延回過頭對我說:「這幾輪比賽有點冗長乏味。等宮城山出來,我們就能見識到一些真功夫了。」

在我看來,這是我討好他的一個機會。「不過,我看到的這幾場較量已經夠讓人印象深刻的了!」我說,「而且延社長好心講給我聽的故事都是那麼有趣,我無法想像後面還有更好的。」

「別傻了。」延說,「這些相撲力士中沒有一個人有資格與宮城山同場競技。」

越過延的肩頭,我可以看見初桃坐在遠處的包廂里。她在和淡路海聊天,似乎沒有在看我。

「我知道這麼問很愚蠢,」我說,「但像宮城山這樣矮小的人怎麼可能是最偉大的相撲力士呢?」令我高興的是,就在這個當口,我瞥見初桃正把頭轉向我。

「宮城山難免看起來比較矮小,因為其他人都遠比他胖。」延說,「但說到自己的體形,他倒是有些虛榮。幾年前有家報紙將他的實際身高和體重精確地刊登了出來,這讓他非常生氣,他叫一個朋友用木板狠狠地砸他的頭頂,又狼吞虎咽地大吃土豆、猛喝水,然後跑去那家報社向他們證明數據是錯誤的。」

為了做戲給初桃看,我大笑起來,很快延也開始同我一起放聲大笑。我看見初桃拍著手。

不久,我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就是假裝把延當作會長。每次他說話的時候,我都盡量忽略他粗糙的外表,試著想像會長的優雅。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可以望著延的嘴唇,而不去想它上面的色差和疤痕,把它當成會長的嘴唇,想像他聲調的細微變化都代表了會長對我的各 種感覺。有一度,我甚至使自己相信我並不是在展覽館裡,而是在一間安靜的屋子裡,正跪在會長的身邊。自記事以來,我還從未感到如此幸福。我覺得自己滯留在一種忘卻時空的平靜狀態中,就像一隻被拋起的皮球,在下落之前似乎會有一瞬懸在空中不動。但後來我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便聽見延回應道:

「你在說什麼啊?只有傻瓜才會思考這樣無知的事情!」

還來不及克制自己,我的笑容就消失了,就像控制微笑的那根弦被一下子切斷了似的。延直直地注視著我的眼睛。當然,初桃坐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但我確信她正望著我們。然後,我突然想到假如一名藝伎學徒在一個男人面前眼淚汪汪,豈不是會讓大部分人以為她正瘋狂地愛戀著那個男人嗎?我本可以用道歉來回應延嚴厲的評論;但我卻試著想像是會長很生硬地對我講話,於是我的嘴唇旋即顫抖起來。我低下頭,非常孩子氣地啜泣起來。

令我驚訝的是,延竟然說:「我傷到了你,是嗎?」

誇張地吸吸鼻子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難。延又看了我很久,然後說:「你是一個迷人的姑娘。」我敢肯定他還想說些什麼,但這時宮城山入場了,人群中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歡呼。

有好一會兒,宮城山和另一位名叫左保的相撲力士只是在台上裝模作樣地兜圈子,不時抓一把鹽撒在檯面上,或者按相撲力士的習慣重重地剁腳。左保不僅比宮城山高,還比他重許多。我以為當他們互相猛烈地推搡時,可憐的宮城山肯定會被推出去,因為我無法想像有人能把左保推出繩圈。他倆擺了八九次開戰的姿勢,但誰也沒有發動進攻。看到宮城山身體前傾的模樣,你會以為他準備撲向左保。不料他卻順著左保進攻的力量往後推了一步。剎那間,他像旋轉門一樣扭身一閃,一隻手順勢繞到了左保的脖子後面。此時,左保的重心已經太沖前了,就像一個摔下樓梯的人。宮城山全力推了他一把,左保的腳就擦出了繩圈。接著,令我震驚的是,這個像一座大山似的男人竟然飛出台邊,張手張腳地撲向了觀眾席的第一排。人群慌忙朝四面逃開,但結果還是有一名男子被左保的一個肩膀壓到了,只見他站在那兒直喘氣。

「那個動作,」延對我說,「就叫作押出。」

「太有意思了。」豆葉恍恍惚惚地說。她甚至還沒有回過神來。

後來,在我們回祇園的路上,豆葉在人力車裡興奮地轉向我。「那個相撲力士給了我一個最絕妙的啟發。」她說,「初桃還不知道,她其實已經自亂了陣腳。等她發現這點時,肯定已經晚了。」

「您有計畫了嗎?哦,豆葉小姐,請把它告訴我吧!」

「你想我會講嗎?」她說,「我甚至不會把它透露給我自己的女僕。你只要確保延先生一直對你有興趣就行了。一切都要靠他,還有另一個男人。」

「另一個男人是誰?」

「那個男人你還沒見過。好了,不要再談這些了!我大概已經講得太多了。今天你見到了延先生,這是一件大事。他可能就是你的救星。」

我不得不承認,當我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心裡感到一陣噁心。假如我將要有一個救星,我希望那人是會長,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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