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準備亮相的那一周里,每天下午阿姨都要讓我穿上整套的藝伎學徒服裝,在藝館的泥土走廊里來回走,以鍛煉我的力量。開始,我幾乎無法走路,總是擔心自己會往後仰倒。年輕的女孩穿著比年長的婦女更為華麗,這意味著更加鮮艷的色彩,更加亮麗的面料,以及更長的寬腰帶。成熟女性的腰帶繫結在身體的背面,我們稱之為「鼓結」,因為它呈一個規整的小盒子狀,打這種結不需要用到很多布料。但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孩使用的寬腰帶必須更引人注目。對一名藝伎學徒而言,寬腰帶是她身上最出彩的部分,她使用的「懸垂腰帶」—— 繫結的位置差不多與肩胛骨齊高,腰帶的尾端幾乎拖到地面。無論和服的顏色有多麼鮮艷,寬腰帶總是更絢麗。當一名藝伎學徒在街上走在你的前面時,你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和服,而是她色彩艷麗的懸垂腰帶——只有肩膀及身體的兩側會露出一點和服的邊緣。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寬腰帶必須長得可以從房間的一頭拖到另一頭。不過,導致寬腰帶非常難系的不是它的長度,而是它的重量,因為它通常都是由重磅織錦緞製成的。光是把腰帶拿上樓就要費上九牛二虎的力氣,所以你可以想像把它綁在身上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厚厚的飾帶像一條可怕的蛇,緊勒著你整個身體的中段,沉重的布料垂在背後,讓你感覺彷彿有人將一隻旅行箱綁在了你的背上。

終於到了豆葉和我舉行結拜姐妹儀式的日子。結拜儀式將在一力亭茶屋舉行。整個儀式從頭到尾只持續了大約十分鐘。一個女僕用托盤端來幾杯清酒,豆葉和我必須共飲一杯。我先拿起一杯酒喝三口,然後把杯子遞給豆葉,她也要喝三口。我們以這樣的方式喝完三杯酒,儀式就結束了。從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千代了,而是藝伎新手小百合。在做藝伎學徒的頭一個月里,年輕的藝伎被稱作「新手」,她不能離開姐姐單獨表演舞蹈或接待客人。

吃完午飯,豆葉把我帶進一力亭茶屋的一個房間里,叫我給她倒一杯茶。茶壺是空的,但她叫我假裝倒茶。她想看看我倒茶時是如何應付我的大袖子的。我做動作時盡了全力,但豆葉還是對我很不滿意。

「首先,」她說,「你在往誰的杯子里倒茶?」

「您的杯子!」我說。

「你不必刻意討好我。假裝我是別人,那我是男人還是女人?」

「男人。」我說。

「好,那麼,再給我倒一杯茶。」

我又重複了一遍倒茶的動作,豆葉為了看我怎麼把手臂從袖子里伸出來,幾乎扭斷了她的脖子。

「你覺得怎麼樣?」她問我,「要是你把手臂舉得那麼高,肯定會發生這樣的狀況。」

我把手臂放低一些,又試了一次。這一回,她假裝打哈欠,然後轉過去開始與身旁她幻想出來的一名藝伎交談。

「我想您的意思是我讓您厭煩了。」我說,「可是我僅僅倒了一杯茶,怎麼就讓您厭煩了呢?」

「你可能不想讓我看進你的袖子里去,但是你也不必動作那麼僵硬啊!男人只對一件事情感興趣。在倒茶的時候,你可以讓他以為他被允許看到你身體的某些部分,而別人都沒有獲得此種優待,這樣他就會很高興了。如果一名藝伎學徒的表現與你剛才一樣——像是女僕在倒茶——那麼那個可憐的男人就要大失所望了。」

於是我繼續一遍遍地練習倒茶,直到我倒茶時挽袖子挽得恰到好處,既能讓客人看見我的手臂,又不讓他們覺得我是刻意為之,豆葉才滿意。豆葉說手臂最美的部分是它的內側,所以我舉起茶壺時,必須保證男人看見我手臂的內側而不是外側。

她讓我再做一遍,這一次要假裝是在給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倒茶。我用同樣的方式展示了我的手臂,豆葉的臉色立刻變得不高興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這回我是一個女人。」她說,「你為什麼要那樣顯露你的手臂?大概你正是想惹怒我。」

「惹怒您?」

「那我還能怎麼想?你在向我顯示你是多麼年輕、多麼美麗,而我已經是年老色衰了。如果你不是在炫耀,那就說明你舉止粗魯……」

於是我又練習了幾遍,直到我學會了一種更端莊、更恰當的倒茶方式,豆葉才宣布我們可以一起去逛祇園,把我介紹給她認識的茶館女主人。

這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去關西國際大酒店參加宴會。宴會是一種非常正式的活動,在一間鋪著榻榻米的大房間里,所有的客人肩並肩坐成一個U字型,一盤盤食物擺在他們面前的小桌子上。在場招待的藝伎在屋子的中間活動——就是U字凹進去的那部分——在每個客人面前跪幾分鐘,給他斟酒,與他聊天。宴會不是什麼令人興奮的活動,作為一名新手,我的工作比豆葉更沒勁。我只是像影子一樣跟在她的身邊,每當她向客人介紹自己時,我也就跟著深鞠躬說:「我名叫小百合。我是一個新手,請多多關照。」

一場正式的宴會通常持續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小時,所以八點不到我們就從茶屋裡出來了。站在大街上,我剛想感謝豆葉並向她道晚安,她卻對我說:「嗯,我原本想送你回家睡覺了,但你看起來精力充沛。我現在要去小森田茶屋。你同我一起去吧,讓你見識一下非正式的聚會。也許我們可以儘快幫你打入社交界。」

我沒辦法告訴她說我太累了不想去,所以我只得強咽下自己的真實感受,跟著她走。

我們進入茶屋後,一個女僕領我們到二樓的一間屋子。當豆葉跪下來拉開房門時,我瞥見七八個男人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還有大約四名藝伎陪著他們。我們鞠躬後進到屋內。按照 豆葉事先對我的吩咐,我們先向別的藝伎問好,接著與坐在桌角的東道主打招呼,最後才招呼其餘的客人。

我進屋時,看見又有一名藝伎帶著一名學徒加入了宴會。她們背朝著我,我後來才看見她們的臉。你可以想像出我看到她們時有多震驚,因為在桌子的另一邊坐著我惟恐避之不及的女人——初桃。她朝我微笑,身旁坐著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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