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有一天,南瓜第一次穿上了藝伎學徒的服裝,跟隨初桃去美津木茶屋參加她們結拜為姐妹的儀式。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南瓜外出亮相的事情告訴豆葉。但她最近比以往更加忙碌了,經常應她旦那的要求去東京,結果我們有差不多六個月沒有見面。又過了幾個星期,她終於有時間召我去她的公寓了。我進門時,女僕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豆葉從後面的房間走出來時 也吸了一口氣。

「我的天哪,隔了那麼久了嗎,辰美?」她對自己的女僕說,「我幾乎認不出她了。」

我非常納悶她們在說什麼。不過很顯然,在沒同她們見面的六個月里,我的改變遠比我自己所意識到的要多。豆葉讓我把頭轉到這邊又轉到那邊,還不停地說:「我的老天,她已經變成一個年輕女人了!」她用手量我的腰圍和臀圍,然後對我說:「好了,毫無疑問,和服穿在你身上會像襪子套在你腳上一樣服帖。」

最後,豆葉吩咐辰美領我去後屋為我挑一身合適的和服。我是穿著早晨去學校上課時穿的藍白兩色的棉袍來到豆葉公寓的,可辰美給我換上的卻是一件深藍色的絲綢袍子,上面還有鮮亮的紅黃色小車輪圖案。它不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和服,但當辰美將一根亮綠色的寬腰帶系在我的腰部時,我望著穿衣鏡里的自己,發現除了平庸的髮型之外,自己就像是一個正趕去參加宴會的年輕藝伎學徒。然後,豆葉便讓我跟她上街。

當我們踏上大街時,一位年長的婦女慢下腳步向豆葉鞠躬,接著,她轉向我,用幾乎同樣的動作朝我也鞠了一躬。我簡直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因為以往在街上幾乎沒有人注意過我。可沒隔幾秒鐘,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這回朝我鞠躬的是一位我很仰慕的年輕藝伎,她以前從不會對我所在的方向瞥一眼。

我們沿著大街一路走,幾乎路過的每個人都會對豆葉說幾句話,至少會向她鞠躬,之後再朝我點一下頭或者也鞠個躬。好幾次,我停下來鞠躬回禮,於是就落後了豆葉一兩步路。她看出我有些應付不過來,便把我帶進一條安靜的小巷,為我示範正確的走路方式。她解釋說,我的問題在於我還沒有學會把上下半身的動作分開來。當我需要向人鞠躬時,我就停下了腳步。「慢下步子是一種表示尊敬的方式。」她說,「你步子放得越慢,就顯得越恭敬。向你的老師鞠躬時,你可以完全停下腳步,但對其他人不必過分放慢步子,否則你永遠也走不到目的地了。可能的話,走路的節奏要連貫,步幅要小,以便讓你的和服下擺保持飄動。一個女人走路的時候,應該帶給人一種細浪漫過沙洲的印象。」

從此往後,豆葉常常帶著我到處走動,於是認識我的人也越來越多。

有一天,豆葉告訴我,我正式亮相的時間到了。

「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的藝伎。」她說,「不過要是你能善於利用你的眼神,你將成為一名更加出色的藝伎。」

「我從來沒想過用眼睛也能說話。」我說。

「眼睛是女人身上最富有表現力的部分,尤其是對你而言。在這裡站一會兒,我來演示給你看。」

豆葉拐過街角,把我一個人留在巷子里。過了一會兒,她又走出來,從我身邊經過,眼睛卻看著旁邊,給我的感覺是她害怕朝我這邊看會發生什麼事情。

「好吧,如果你是一個男人,」她說,「你會怎麼想?」

「我會覺得你是一心想要避開我,以至於無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有沒有可能我只是在看房子底部的排水管呢?」

「即便如此,我想你那麼做也只是為了避免看我。」

「這就是我要說的。一個外貌驚艷的女孩子絕不會意外地把不適當的信息傳給男人。但是男人們會注意到你的眼睛,然後想像你正用眼神暗示他們,即使你並沒有那麼做。現在,再看我做一遍。」

豆葉又拐過街角,這一次她走回來時眼睛看著地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接著,當她走近我時,眼睛抬起來看了我一下,但旋即又飛快地移開了目光。我得說,我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假如我是一個男人,我一定會覺得她正在竭力掩藏自己內心的某種強烈情感。

「如果我用一雙普通的眼睛也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她對我說,「那想想看,你這雙特別的眼睛更是能顛倒眾生。假如你讓一個男人當街暈倒,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豆葉小姐!」我說,「要是我有能力讓一個男人暈倒,我確信自己早該知道了。」

「我很驚訝你自己竟然不知道。讓我們約定一下吧,一旦你朝一個男人眨眨眼便能使他停住腳步,我就馬上帶你正式進入社交界。」

我迫不及待地想踏入社交界,即使豆葉要求我用眼神伐倒一棵樹,我也肯定會放手一搏的。我請求她陪我走一段路,讓我在幾個男人身上試驗一下,她高興地答應了。我碰到的第一個男人歲數已經很大了,老得就像和服裡面只剩下骨頭。他拄著拐杖在街上慢慢地走,戴著的眼鏡上滿是灰塵,假如他一頭撞在建築物的角上,我也不會驚訝。他根本就沒看到我,所以我們繼續朝四條街走去。不久,我看到了兩個穿西裝的生意人,但我又同他們無緣。

正當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送貨男孩,他端著一個堆滿午餐盒的托盤,正朝我走來。我發現豆葉正盯著他看,然後她說:

「讓他摔掉托盤。」

不等我搞清楚她是否在開玩笑,她就轉進一條小路走了。

我不相信一個十四歲的女孩用某種目光看一個男人一眼,就能使他摔掉手裡的東西。我認為這種事情只可能發生在電影或小說里。要不是我注意到兩件事情,我肯定試也不試就放棄了。首先,那個男孩已經對我目不轉睛了,就像一隻飢餓的貓盯著一隻老鼠。其次,祇園的大多數街道都沒有路緣,但這條街有,而且這個送貨男孩正走在路緣的附近。假如我能盯得他不好意思,讓他不得不邁上人行道,他就可能被路緣絆到,並摔掉手中的托盤。我先是看著自己前方的地面,接著我試著模仿豆葉幾分鐘前示範給我看的眼神。我抬起雙眼,與男孩四目相對,只一瞬便迅速移開目光。走了幾步路之後,我又這樣做了一遍。這回,他專心致志地看著我,大概是忘記了手裡的托盤,更忘記了腳邊的路緣。當我們走得很近時,我略微調整了自己的行走路線,進一步逼近他,這樣一來,他要通過我的話,就一定得邁過路緣走人行道。接著,我又注視著他的眼睛,他試圖繞過我時,正如我所願,他的腳被路緣絆了一下,他摔倒在地,飯盒全撒在人行道上了。哈,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令我高興的是,男孩也大笑起來。我幫他撿起飯盒,給了他一個微笑,他則深深地向我鞠躬,然後就重新上路了。這是第一次有男人對我致以如此深的鞠躬。

一會兒之後,我與豆葉會合,她看到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

「我想你已經具備了所有的必要條件。」她說。

我才不過十四歲,可是我覺得自己彷彿已經活了兩輩子。新生活正處於起始的階段,舊生活在一段時間以前就已結束。我在腦海里描繪出一座花園,裡面的花朵剛剛破土而出,所以還不知道這些花將來會長成什麼樣子。我的內心充滿了興奮的情緒;在我幻想的花園裡,中心位置豎立著一尊雕像,它刻畫了一名藝伎的形象,那正是我想要實現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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