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我不認為媽媽真的相信我偷了那個腰帶別針,不過,拿我的錢去買一個新別針討好初桃,她覺得挺滿意。但她無疑也知道我曾擅自離開藝館,因為洋子向她證實了此事。當我獲悉媽媽為了防止我再出去、下令鎖上前面的大門時,我幾乎覺得我的生命彷彿自動在漸漸離我而去。現在我如何才能從藝館逃出去?只有阿姨有大門的鑰匙,可她一直把鑰匙掛在脖子上 ,連睡覺也不例外。

每天夜裡我都躺在蒲團上盤算,可直到星期一——佐津和我約好逃跑的前一天,我還沒有想出任何離開藝館的辦法。星期一下午,一個女僕叫我去擦洗木地板,當我把一塊濕透的抹布上水擠在地板上,我原以為水會朝著走廊流去,可水卻朝後流向了房間的一角。我非常驚訝,於是擠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著水又流向了那個牆角。然後……嗯,我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出這是怎麼發生的,不過我想像自己像水一樣沿著樓梯流到二樓的樓梯口,從那裡又流上梯子,穿過天窗,最後流到屋頂上的水箱邊。

屋頂!我被自己的念頭驚呆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個大哈欠,然後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樣摔到蒲團上。任何一個看見我的人都會以為我立刻就睡著了,但實際上我是再清醒不過了。

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在她的房間里安頓下來。這時,女僕們呼嚕已經打得很響了。我儘可能輕地坐起來,心想要是有人注意到我,我就乾脆去廁所然後再回來。不過沒人留意我。

輕輕地關上身後的天窗之後,我努力向上爬,最後到了屋脊上。隔壁建築物的屋頂比我們矮一截。我爬到它上面,尋找下到街上去的路;但是除了月光,我還是只能看見一片黑暗。屋頂實在太高、太陡,我不能冒險從上面滑下去,只好沿著一個個屋脊往前走,直到走到了街區的盡頭,從一邊望下去是一個敞開的庭院。要是我能夠到檐槽,我就能順著它走到一個澡棚上面,然後我便可以輕鬆地從澡棚頂上爬下去,落到院子里。

我跨過屋脊,身體剎那間就掛在了屋頂的斜坡上,只能勉強觸到屋脊。我有些驚恐地意識到屋頂比我估計的要陡得多。還不等我下決心放手,我就開始往下滑了。在下滑的過程中,我聽見自己的身體擦過瓦片發出「噝噝」聲,接著房頂突然就不在那兒了。我在空中時身體轉了一下,落地時身體的一邊著地。我有意識地用一條胳膊護住腦袋;但我依然摔得很重,砸到地上後整個半邊身體疼痛欲裂。慢慢地,我清醒過來,看見兩個女人跪在我的身旁。

「我告訴您,她是從屋頂上掉下來的,媽媽。」

「小姑娘,你做了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啊!你沒有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太幸運了!」

但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只是惦記著佐津會在南伊豆劇院對面等我,而我卻不能赴約。

女僕被派到街上去敲每家藝館的門,直到她找出我來自何處,我蜷縮成球狀躺在那裡,驚魂未定。我抱著自己劇痛的手臂乾嚎著,突然感覺有人把我拽起來,抽了我一記耳光。

「蠢丫頭,蠢丫頭!」一個聲音罵道。阿姨站在我的面前,然後她把我拉回自家藝館。

「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嗎?」她對我說。「你在想什麼!好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毀了……做出那麼愚蠢的事情!太傻了,蠢丫頭!」

我從未想到阿姨會如此憤怒。她把我拖進院子,把我面朝下推倒在地。這時,我開始動情地大哭起來,因為我清楚將要發生什麼。不同於上次打我時的半真半假,這次阿姨澆了一桶水在我的袍子上好讓我挨棍子時感覺更痛,接著她拚命打我,打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現在你永遠也成不了一名藝伎了!」她喊道,「我警告過你不要犯這樣的錯誤!現在不論是我還是別人都幫不了你了!」

出逃事件的結果是,我掉到那個院子里時,摔斷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個醫生來到藝館,把我帶去了附近的診所。我手臂打著石膏回到藝館時,已接近傍晚了。我依然覺得很痛,可媽媽卻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間。她一手拍著「多久」,另一手握著嘴裡的煙斗,坐在那裡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買你花了多少錢嗎?」最後她對我說。

「不知道,媽媽。」我回答,「不過你馬上會跟我講,我不值你付的那麼多錢。」

我知道這樣回答是不禮貌的。事實上,我估計媽媽可能會因為這話再抽我一記耳光,但是我豁出去了。在我看來,我在這個世界上也沒得混了。媽媽咬緊牙關,咳嗽了幾聲,她的咳嗽跟怪笑聲沒兩樣。

她吞雲吐霧了一會兒,然後說:「我買你花了七十五塊錢。後來你毀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別針,現在你又摔斷了手臂,所以我還要把醫藥費加進你的債務。此外,還要算上你吃飯和上課的錢,就在今天早晨我從宮川町的」辰義「的女主人那裡聽說你的姐姐逃跑了。那裡的女主人至今還沒有付她欠我的錢。現在她告訴我說,她不會付了!我要把那筆錢也加進你的債,不過這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已經欠下了你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

那麼說佐津是逃掉了。我真想為她高興,可我卻做不到。

「我原來估計你做藝伎十年或十五年後能還清債務。」她繼續說道,「前提是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藝伎。可一個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誰還會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錢呢?」

說完這些,她命令我滾出房間,接著又把煙斗放回了她的嘴裡。

我離開時,嘴唇哆嗦個不停。

出逃失敗後的幾個月里,除了對我下命令,藝館裡根本沒有人和我講話。媽媽倒是始終把我當成一團煙來對待的,因為她腦子裡總是想著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現在所有的女僕、廚子和阿姨也以這樣的方式對待我了。

整個酷寒的冬季里,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過得怎麼樣。大多數的夜晚,我躺在蒲團上時都會焦慮不安,感覺心裏面空蕩蕩的,彷彿整個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客廳,裡面空無一人。為了安慰自己,我會閉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在養老町海邊懸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個地方了,可以活靈活現地描繪出自己在那裡的情景,就彷彿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鄉。在我的腦海中,我拉著佐津的手朝我們的醉屋衝去——儘管以前我從來沒有拉過她的手——再過一會兒,我們就可以同父母團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從未真的回到家裡;也許我是太害怕看到家裡的真實情況了。無論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鄉的小路上似乎已經可以給我慰藉了。某些時候,我會聽見睡在我附近的女僕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尷尬的放屁聲,想像中大海的氣味就會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腳下粗糙的泥土路也會變回我蒲團上的床單,我還是跟開始幻想前一樣,除了孤獨,什麼都沒有。

當春天來臨時,丸山公園裡的櫻桃樹都開花了,為了應付所有的櫻花觀賞會,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著她為出門而梳妝打扮,我真羨慕她充實的生活。我已經開始放棄希望了,不再幻想的時候,一天早上,我下樓發現前廳的地板上有一個包裹,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寫在盒子上的名字和地址:

京都府京都市

富永町祇園

新田加代子轉

坂本千代收

我太吃驚了,用手捂著嘴巴在那裡站了很長時間,因為郵票下面寫的回覆地址顯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來的。

我還沒想出下一步該做什麼,阿姨就從樓上下來了,她叫人拿來一把刀,割斷繩子,拆開粗糙的包裝紙。在層層疊疊的亞麻布中間躺著幾塊小小的靈牌,它們本來都豎立在我們醉屋的供壇前面。其中兩塊成色較新的靈牌我之前從未見過,它們上面寫著陌生的法號,我不認識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為何要把靈牌寄給我。

這時,阿姨把裝著靈牌的木盒子放在地板上,又從信封里拿出信來讀。最後,阿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把我帶進了會客室。「千代,我要你讀一讀一個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寫給你的信。」她的語氣異常沉重緩慢。她在桌上攤開信紙時,我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呼吸。

親愛的千代:

你離開養老町已經半年了,很快樹上新一季的花就要盛開了。花開花謝的過程提醒我們,總有一天死亡會降臨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

我自己也曾經是一個孤兒,現在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一個可怕的消息,你一定要承受住。你離開家鄉遠赴京都開始新生活的第六個星期,你尊敬的母親就病故了,僅僅幾個星期之後,你尊敬的父親也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對你痛失雙親深表遺憾,希望你能節哀順便,請放心,你父母的遺體已經被安葬在村裡的公墓中。葬禮是在千鶴鎮的子角寺舉行的,養老町的婦女還吟誦了佛經。我相信你尊敬的雙親已經在極樂世界裡安息了。

藝伎學徒的培訓過程充滿了艱辛。然而,我非常欽佩那些歷經磨練後脫胎換骨成為偉大藝術家的人。數年前我造訪祇園時曾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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