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下午我終於要看初桃梳妝。阿姨吩咐我坐在離初桃一臂遠的地方,我能從她梳妝台的小鏡子里看見她的臉。她跪在一張墊子上,手裡拿著五六把形狀各異的化妝刷。有幾把刷子寬如扇子,另幾把則看上去像筷子,頂端有一小撮軟毛。最後,她轉過身,展示給我看。

「這些是我的刷子。」她說,「你還記得這個嗎?」她從梳妝台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裝著純白色化妝品的玻璃容器,在空中晃了幾下讓我瞧。「這是我叫你永遠也不許碰的化妝品。 」

「我沒有碰過它。」我說。

她聞了幾次蓋著蓋子的瓶子,又說:「是的,我想你沒有碰過。」接著她放下化妝品,拿起三根顏料棒,放在手心裡給我看。

「這些是用來打陰影的。你可以看一下。」

我從她的手心裡拿起一根顏料棒。它的尺寸類似小孩子的手指,但是像石頭一樣既硬又滑,所以沒有在我的皮膚上留下任何顏色。棒子的一頭裹著一層精美的銀箔,由於經常被手捏著使用的緣故,已有些斑斑駁駁。

「那麼你想一下,我為什麼要向你展示這些東西呢?」

「這樣我就能知道您是如何化妝的了。」我說。

「老天啊,錯!我向你展示它們是,為了讓你明白,這裡面沒有什麼神秘的東西。你真是可憐啊!因為這意味著單靠化妝是不能把可憐的千代變成美人的。」

初桃轉回去面對鏡子,一邊哼歌一邊打開一罐淺黃色的面霜。要是我告訴你說這種面霜是用夜鶯糞做的,你可能不會相信,但這是真的。那時很多藝伎都把夜鶯糞當面霜用,因為她們相信夜鶯糞對皮膚很有好處;可是它太昂貴了,所以初桃只取了一點點塗在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圍。接著她從一塊蠟上扯下一小片,把它放在指尖上軟化後,先是塗在臉上,然後又塗在她的脖子和胸口上。她花了一些時間用一塊布把雙手擦乾淨,然後她將一支扁化妝刷放在一碗水裡浸濕,再用它去攪和化妝品,直到她弄出一團像粉筆那樣的白色膏狀物。她用這東西刷遍她的臉和脖子,只留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假如你見過小孩子把紙剪出幾個洞當作面具,那麼初桃看上去就是這個樣子,接著她蘸濕幾把小刷子,用它們把「鏤空」的部位填滿。

現在,她弄濕了顏料棒,給臉頰添上幾抹血色。我在藝館的頭一個月里,已經多次見過初桃完妝後的模樣,我注意到她會根據和服的顏色,在面頰上敷用各種不同的色彩。

刷完腮紅後,她叫阿姨替她刷脖子的後面。我一定得跟你講講日本人對脖子的想法,日本男人對一個女人脖子和喉嚨的感覺就像西方男人對女人大腿的感覺一樣。這就是為什麼藝伎穿的和服在後背處領子袒得是如此之低,把她們脊柱的頭幾個骨節都露在外面;我想這跟巴黎女人穿短裙的效果差不多。阿姨在初桃的後頸上畫了一個被稱之為「三條腿」的圖案。這是一幅極富戲劇性的畫面,因為你會覺得自己彷彿是透過一道逐漸稀疏的柵欄在看她脖子處的裸露皮膚。過了好幾年,我才理解它作用在男人身上的色情效果。從某種方面而言,這也像一個女人捂著臉透過手指縫窺視外面。事實上,藝伎會沿著髮際線留出一小片皮膚不上妝,這使她的妝面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就像能劇里使用的面具。當一個男人坐在藝伎身旁,看著她面具般的妝面,他就會對她下面赤裸著的皮膚產生更加強烈的慾念。

阿姨和我走出房間來到樓梯口,別宮先生正站在一面穿衣鏡旁等著。我到藝館的第一個星期就得知把女孩從家裡拉出來根本就不是別宮先生的職業,他是一個穿衣師,就是說他要每天來藝館幫初桃穿上她那繁複的和服。

初桃那天晚上要穿的和服就掛在鏡子旁的衣架上。阿姨站在那裡撫平那套和服,直到初桃從房間里出來。她穿著一件紅褐色襯袍,上面有深黃色的樹葉圖案。接下去的步驟,我當時一點兒也搞不清楚,因為複雜的和服會讓不習慣穿它的人毫無頭緒。但是如果加以適當的解釋,也就很容易理解和服要那樣穿的道理。

首先,一個家庭主婦和一名藝伎穿和服的方式是大不相同的。家庭主婦穿和服時,她會使用各種襯墊把袍子的腰部很不誘人地束起來,最終的效果就是整個人完全呈圓柱形,就像寺廟禮堂里的木頭柱子。但藝伎穿和服的頻率太高了,所以她幾乎不需要任何襯墊,束腰似乎從來就不是一個問題。家庭主婦和藝伎都會先脫下她們化妝時穿的袍子,在她們的光屁股周圍纏好一根絲質的布條,我們稱之為「裹布」。接著要穿上一件短袖的和服襯袍,在腰部紮緊,然後綁上襯墊,襯墊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契合身形的小枕頭,上面附有繩子以便將它們固定在需要的位置。初桃有著傳統的小屁股,腰身纖細,她有多年穿和服的經驗,所以根本不用襯墊。

但是接下去要穿的那件襯袍,其實不是一件真正的內衣。藝伎跳舞時,有時甚至是在街上走路的時候,為了行動的方便,她可能會用左手將和服的下擺提起來。這樣就會露出膝蓋以下的襯袍,所以,襯袍的圖案和質地必須與和服相配。

當初桃從她的房間里走出來時,她已經穿戴好了這些衣飾。她還穿了一雙白色襪子,襪子一邊有紐扣扣住使之穿著服帖。這時,就輪到別宮先生幫她穿衣服了。看著他幹活,你就會立刻明白為什麼他的幫助是必不可少的。無論給誰穿,和服的長度都是統一的,所以除去那些特別高的女人,長出來的部分都必須折進去藏在腰帶下面。當別宮先生把和服過長的部分在初桃的腰間折起來並用一根細繩固定住後,那個部位從來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褶皺。假如萬一出現了一個褶子,他會拉拉這兒又拽拽那兒,將它弄挺。等他完成全部工作時,整件和服總是能完美地貼合穿著者的身體曲線。

別宮先生作為穿衣師的主要工作就是系寬腰帶,這可不像它聽上去那麼簡單。一條像初桃用的那樣的寬腰帶,長度是一個男人身高的兩倍,寬度則和女人的肩寬差不多。纏繞在腰上後,上至胸骨下至肚臍的區域都會被它覆蓋住。似乎多數對和服一無所知的人都會認為寬腰帶只是系在背後,起一根繩子的作用;這種想法與事實相距十萬八千里。把寬腰帶固定住需要用掉半打細繩和別針,為了打出一個挺刮的腰結還必須用到一定數量的襯墊。別宮先生花了幾分鐘的時間才系好初桃的寬腰帶。他弄完後,衣料上的任何一處幾乎都看不見一絲褶 皺,衣料的垂墜感被完美地呈現了出來。

此時,剩下的所有事情就是最後補一點化妝品,再在她的頭髮上添一些飾物。阿姨和我跟著初桃回到她的房間,初桃跪在她的梳妝台前,拿出一個裝著唇彩的小漆盒。她用一支小刷子給嘴唇上色。那時的流行是不塗上唇,這樣就可以使下唇顯得更為飽滿。

現在,初桃拿出一根先前給我看過的泡桐樹枝條,用火柴把它點燃。等它燒了幾秒鐘後,她將它吹滅,用指尖捏捏它使它冷卻,然後她回到鏡子前用燒出的碳畫眉毛。畫出來的眉毛呈一種可愛的柔灰色。接著,她走到壁櫥前選了幾件髮飾,包括一塊玳瑁和一支很特別的珍珠長髮釵。當她將它們插進頭髮後,她又在自己裸露的後頸上灑了一些香水,並把裝香水的扁木頭瓶塞進寬腰帶里,以備不時之需。她還在寬腰帶里塞了一把摺扇,在右邊的袖子里放了一塊手絹。一切就緒後,她轉過身望著我,臉上掛著和先前一樣的淺笑,連阿姨都不得不嘆息,初桃看上去實在是太不同凡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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