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是一個漁夫的女兒,來自日本海附近一個叫養老町的小鎮。在那個小鎮上,我住在一個我稱之為「醉屋」的地方。房子靠近一片峭壁,從海上來的大風整日刮個不停。孩提時代的我覺得大海好像是得了重感冒,因為它總在呼哧呼哧地喘氣,打個大噴嚏就會掀起陣陣巨浪。我覺得我們的小房子一定是非常厭惡大海時不時正對著它的臉打噴嚏,為了避讓,它決定朝後傾斜。要不是我父親從一艘破漁船上砍下一根大木頭撐住屋檐,房子大概早就坍塌了。可是這麼一來,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個喝醉酒的老頭倚靠在他的拐杖上。

從幼年起,我就長得很像母親。我們都有一雙同樣特別的眼睛,這種眼睛你在日本幾乎看不到。和其他人深棕色的眼睛不同,我母親的眼睛呈一種半透明的灰色,我的眼睛和她的完全一樣。當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告訴母親,我認為有人在她的眼睛上戳了一個洞,裡面所有的墨水就流幹了。算命先生們都說她的眼睛顏色那麼淡,是因為她命中五行多水,多到幾乎看不見其他四「行」。

我母親總是說,她嫁給我的父親,是因為她命中水太多,而我父親則是命中帶了太多的木。我父親是個漁夫,他做什麼事情都是這麼慢慢騰騰,甚至當他要擺出一副專註的樣子時,你可以在他重新調整好表情的時間裡跑出去排干一盆洗澡水。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每一道皺紋里都帶著憂慮或者別的什麼情緒,弄得這張臉已經不再像他自己真正的臉,倒更像是一棵所有的枝條上都布滿鳥巢的樹。

我非常像母親,而我的姐姐佐津則像極了父親。佐津長我六歲,她的特點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像是一場完全的意外。比如,你叫她從爐子上的鍋里倒一碗湯出來,她可以做到,可她做事的樣子看起來會好像她只是僥倖把湯潑進了碗里。有一次,她甚至被一條魚割傷了,我不是指她在洗魚時被刀割傷,而是她拿著一條用紙包好的魚從村裡上山時,魚從紙里滑出來,貼著她的腿掉下去,魚鰭就把她割傷了。

我七歲時,母親患了重病。不過到我九歲的時候,她臉上的顴骨開始凸出來,由於生病的緣故,她命里的水正在被耗干。就像原本濕潤的海菜,在乾燥的過程中會一點點變脆。

那天三浦醫生來了。「小千代,」父親對我說,「給醫生倒杯茶來。」那個時候我的名字是千代,直到多年後做了藝伎,我才改名為小百合。

「坂本君,」三浦醫生給我母親檢查身體後說,「你得為你的太太做一件上好的新袍子。她不應該穿著這身破舊的袍子走。」

「那麼她是快要死了?」

「也許還要拖幾個星期吧。她正受著大罪呢。這一死,她也就解脫了。」

三浦醫生就走了。我父親背朝我默默地坐了很長時間,最後,他低聲喚我的名字,讓我去村裡帶些供壇上點的香回來。

外面正在下暴風雨,我穿過街,朝賣乾貨的岡田家跑去,泥濘的馬路在雨中濕滑不堪,我兩腳一滑,整個人朝前摔去,半邊臉著地。我幾乎把自己給摔暈了,後來有人把我抬了起來,送進了日本近海水產公司,我清醒過來後,仰面看到的是田中一郎先生的面孔。我先前在村裡見過田中先生許多次,日本近海水產公司是他家開的。

田中先生用手指往下拉拉我的嘴唇,又在我的腦袋上這裡那裡輕輕敲了幾下。突然之間,他注意到了我的灰眼睛。我們彼此凝望了很長時間——長到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儘管我是在空氣悶熱的水產公司里。

「你臉上有一隻茄子,坂本的小女兒。」他去開一個抽屜,取出一面小鏡子讓我照。正如他所言,我的嘴唇腫得發青。

「不過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繼續說,「你怎麼會有一雙如此不同尋常的眼睛?那麼一個滿臉皺紋、腦袋像雞蛋的老頭又是怎麼生出一個像你這麼美麗的女兒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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