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12月24日16:30上海公共租界愛文義路廣仁醫院盛清讓出生。
護士將新生兒包好遞到產床旁給他生母看了一眼,隨即將其轉交給盛家來的傭人。
冬日天光短,傭人帶著他回到靜安寺路盛公館時,暮色已將小樓徹底吞沒。
大門外電鈴響,盛父坐在沙發里身體前傾抖落煙灰,盛夫人靜坐在藤椅里眉眼上挑,二樓的孩子們拉開窗帘往外瞅,看傭人抱著一個陌生嬰兒穿過寒冬夜風走進來。
—1987年9月14日06:24上海烏魯木齊中路華山醫院宗瑛出生。
晨曦穿透玻璃照亮走廊,方女士徹夜未眠,聽護士說嚴曼生了,從長椅上起身,打電話通知宗慶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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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12月13日上海虹口盛清讓大伯家這一年溥儀退位,國父提出辭呈,盛清讓在大伯家寄住已經是第五年。
他七歲,從記事起,家裡便只有繚繞煙霧和日復一日的麻將聲,下了學也無人管飯,口袋裡無分文,只得躲進廚房吃中午剩的飯菜。
踩著凳子小心翼翼從紗櫥里端出瓷碗,煙味和香水味卻驟然逼近,一個耳光揮過來,頭先是撞了紗櫥門,隨後腳一崴,跌下凳子,腦袋就著了地。
盛飯的瓷碗摔得支離破碎,米飯全餵了冰冷磚地。
大伯母氣勢洶洶罵他:「賊骨頭!哪個准你吃?!」罵完便又將他揪起來揍。
五年戰戰兢兢的生活逼出了察言觀色的本事,只看大伯母的臉色,他便曉得今天麻將是贏是輸,便能猜到今天要不要挨打,也因此敏感內向,不敢還嘴,更無力還手,掙扎也只是徒勞。
忍無可忍時也哭著跑出門,站在寒風蕭瑟、空空蕩蕩的大街上茫然四顧,可卻哪裡也去不了。
—1990年12月13日上海699號公寓這一年東西德合併,第11屆亞運會召開,上海地鐵1號線正式開工建設,三歲的宗瑛還沒上幼兒園。
家裡錄音機唱著「情緣亦遠亦近,將交錯一生……」,宗瑛蹲在一旁拆了整整五盒磁帶,被方女士抓了個現行。
方女士說:「你媽媽馬上就要來教訓你了。」
她嚇得趕緊把磁帶都塞到紙盒子里,嚴曼從書房裡走出來,拿著一沓論文問她:「上面這隻烏龜誰塗的?」
她指指趴在地毯上玩水彩筆的貓,嚴曼正色,她便連忙補充說:「不是它!」
嚴曼哭笑不得,只能重新列印,又教她以後不能撒謊、不能不分輕重給別人添麻煩。宗瑛似懂非懂點點頭,花了好久的工夫,最後把扯出來的磁帶,又都卷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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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9月14日上海
這一年,張勳復辟失敗,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沒有結束,上海特別市成立,大世界落成,先施公司開張,盛清讓讀中學。
因為營養不良,在體育課上暈倒。
—1995年9月14日上海
這一年,世貿組織成立,國家開始推行雙休制,windows95發行,宗瑛讀小學。
生日這天,她永遠失去了嚴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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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8月20日上海
這一年,一戰結束,巴黎和會召開,盛清讓備考東吳大學法學院。
十四歲的少年,已經學會不動聲色地處理傷口,在承受與忍耐之外,還學會了積蓄力量。
夏風翻動桌上書頁,窗外海棠樹上棲著栗毛雀,它停留了一會兒,最後振翅一躍,便飛出了這一方小小庭院。
—1997年8月20日上海
這一年,香港回歸,宗瑛申請跳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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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12月24日巴黎
法國人準備大餐迎接平安夜,盛清讓因無力支付房租,被房東掃地出門。
提著行李從不到10平米的房間里出來,迎接他的是巴黎夜晚的寒風和空曠的大街。
—2001年12月24日上海
平安夜同學紛紛回家,整個上海充斥著迷醉氣息。
住校的宗瑛在宿舍泡了一碗面,擰亮檯燈,翻開桌上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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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9月8日巴黎
盛清讓打工結束回到住處,通宵準備論文冉冉年華。
—2003年9月8日上海
宗瑛辦理入學手續,正式入讀醫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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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9月21日上海
盛清讓取得上海律師公會會員證書。
—2008年9月21日上海
宗瑛參加2008年醫師資格考試醫學綜合筆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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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10月7日上海
盛清讓為被欠薪的工人辯護,耗時一個月後的這一天,終獲勝訴。
—2010年10月7日上海
宗瑛參與人生中第一台神經外科手術,順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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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7月11日21:20上海699號公寓盛清讓結束學界的一個應酬回到家,開廊燈,換鞋,燒開水,洗澡,坐在沙發里走神。
十點整,廊燈忽然滅了。
—2015年7月11日21:20上海699號公寓宗瑛出完現場回家,按亮廊燈,換鞋,燒開水,洗澡,坐在沙發里走神。
十點整,廊燈閃了閃,手機震動,她接了個緊急任務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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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11日17:30上海徐匯區湖南路某書店在上海圖書館待了近乎一整天的盛清讓走出大門,沒走多久,見一扇黑色鐵門,拐進去就是一家花園書店。
這幾日南方大幅降溫,可即便春寒料峭,還是迎來花開。
從2015年10月28日早晨到現在,已經過去135天,這期間發生許多新鮮事,與之前最不一樣是,他終於能走在大亮的日光底下,打量這個陌生時代。
一切都是新奇的,但想在這裡像普通人一樣活下去,手續繁瑣。
不過,解決戶口的新政落地,身份問題也不是不可能解決。
書店燃著熏香,背景音樂舒緩,人們或安靜讀書,或坐著飲咖啡,是和平年代才有的安逸。
他從新書架上看到一本褐色封皮的書,書籍內容關於抗戰老兵,他翻開扉頁掃過目錄,一個熟悉的名字就瞬間從十幾個名字中跳出來。
對照頁碼,迅速翻到157頁,頁面上方居中四號宋體字寫——
採訪對象:盛清和。
盛清讓逐字讀過去,彷彿聽他面對面講參加過的戰役。
最後撰書人問到有關他家庭的往事,他也是緩緩道來。
在他講到「我還有一個三哥,滬戰時期忙著往內地遷廠,因此也死在上海了。那時我前線打仗,疑他總做無用功,但後來想,保存後方實力支援前線的事,總要有人去做的,他要活到現在,也該96歲了」的時候,盛清讓不由將手中書籍握得更緊。
1937年10月27日晚十點之後,他在那個時代已經「死亡」,不會再見到1937年10月28日的日出。
替而代之的,他見到的是2015年10月28日的曙光,迎接的是這個時代里嶄新的一天。
他想起閘北那個漫天火光的夜晚,仍然心有餘悸,如果宗瑛不在他身旁,如果不是為了將宗瑛送回她的時代,他很可能堅持不到晚十點,就那樣死在閘北的火海里了——
看起來好像是他帶宗瑛回到2015年,實際卻是宗瑛帶他回到了這裡。
盛清讓繼續往後翻,接連看到數張老照片。
有孩提時的獨照,有年少參軍時的證件照,有和戰友的合影,有盛家各奔東西時的留念……到最後一張,照片終於變成彩印,是一大家子的合照,最前面坐著盛清和與他夫人,身後兒女子孫滿堂。
該書是再版修訂圖書,這篇採訪的日期是2001年,那時盛清和已95歲高齡,照片里的他白髮蒼蒼,滿是皺紋的臉上,有歲月堆砌上去的苦與樂。
盛清讓合上書,放回原位。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他拿起一看,是宗瑛發來的消息,說下班了,問他在哪裡。
盛清讓發了個定位給她。
二十分鐘後,宗瑛抵達。
盛清讓正站在書堆前,翻一本厚厚的硬皮外文書。
黑色封皮上印著燙金字樣:「The book of ansers」(答案書)。
宗瑛悄無聲息走到他身邊,隨手拿起一本,抬眸看了一眼書堆上擺著的答案書使用說明——
「將書合上放在手中,閉上眼,思考一個封閉式問題,把書置於書的封面與封底,並輕撫書頁邊緣,若感覺時機已對,翻開書,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