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薛選青只錯過一兩分鐘的談話,頓時不明所以。

她不曉得在拉下臉逐客之前,宗瑛就已經好脾氣地勸說過大姑離開。

那會大姑剛被盛秋實的話噎了一下,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宗瑛便同她講:「已經這個時候了,回去休息吧,這裡不需要人守著。」

大姑緊接著卻說:「我這種辰光還待在這個地方,又不止為你,昨天夜裡宗瑜又下了病危,到現在還不曉得情況怎麼樣。」

她臉上布滿憂愁,蹙眉嘆道:「你講我家怎麼這樣子倒霉啊,宗瑜病危,你也住院,接下來還要做手術!我聽護士講你這個病還蠻危險的,怪不得你前陣子急急忙忙處理股份,是不是擔心手術出什麼意外呀?」

她說著又去拉宗瑛的手,接著嘆道:「你要是那個辰光就講清楚,那麼那天也不至於為這個事情吵了呀!你們這些做小輩的,一個比一個不省心,宗瑜現在也越來越不懂事,聽說非要填什麼遺體器官捐獻申請,還講阿姐能填為什麼他不能填?」

驟頓,又問:「你以前讀醫學院的時候不會真的填過吧?」

大姑看向宗瑛的目光里藏滿欲蓋彌彰的探詢。

宗瑛再不諳人情世故,也讀得懂她漫長、自以為聰明的鋪墊之後,最後那一句話的意圖。

千言萬語,不過是想試探——

你簽過遺體器官捐獻協議沒有?

萬一你手術失敗,那麼也不至於浪費一顆心臟。

宗瑛握起拳逐她出門,然在這聲「請你出去」之後,是大姑拒絕離開的辯解:「你勿要多想,我沒得其他意思,就想你好好養病,順便有空的時候上去勸勸宗瑜,叫他不要填那個什麼申請,他年紀還小,許多事情根本拎不清——」

話沒講完,大姑突覺後邊有人抓住她手臂,猛地將她揪起來,一陣連推帶搡竟然出了門,還不及反應,病房門就「砰——」地關了,裡面徹底鎖死。

大姑回過神,隔著小小一塊玻璃,看到薛選青的臉,手指著她質問道:「你算個什麼角色,插手我家的事情?!」

薛選青毫不客氣地回瞪她一眼,一言不發卻緊緊握拳,頸側血管根根凸起。

大姑一向欺軟怕硬,薛選青凶起來卻是渾身上下一股煞氣,大姑避開她視線又叨叨了兩句,最後還是悻悻轉個身走了。

「我就不該讓她進來。」薛選青轉過身看一眼宗瑛,「她剛剛又攪了什麼是非?」

宗瑛緊緊握拳,憤怒到了一定程度,根本不曉得怎麼開口,薛選青見她不吭聲,走過去一把拉過盛清讓出門,甫關上門就問:「到底什麼情況?」

盛清讓幾乎一字不漏同她複述了大姑的原話,說完視線轉向門內——宗瑛現在努力剋制的風平浪靜,反而更令人擔心。

薛選青聽完就一拳砸在防撞扶手上,壓著一口氣罵道:「老缺西!就她那個侄子命重要!是不是只要宗瑛簽過捐獻協議,他們還要為了一顆心臟串通搞謀殺?歹毒得簡直——」薛選青語促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緩了緩才嘆道:「真是好狠毒啊,擺出一副設身處地替別人想的模樣,卻滿是算計人的壞心腸!」

她咬牙又捶一拳,循盛清讓目光看向室內,頂燈白光與屋外蒙蒙亮起的晨光交織中,宗瑛捏皺了床頭柜上的紙杯。

盛清讓急忙推門入,卻被薛選青一攔。

她抬頭瞥一眼醫院過道里的電子鐘,冷聲警告盛清讓:「如果不打算在這個地方消失,那麼你現在該走了。」

時間不早,神經外科病區樓層太高,在這裡消失或許意味著要高墜喪命。

盛清讓深吸一口氣,薛選青握緊門把手催促他:「宗瑛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操心,趕快走!」

因此六點整,盛清讓順利消失在了醫院對面的烤肉店門口。

宗瑛站在病房窗前目睹了他的離開,天際初亮,街道上店鋪未開、行人寥寥,他像幻影一樣憑空消失,路上一切依舊,就像他從沒有存在過。

她忽然聞聲轉頭,薛選青來給她送早飯。

薛選青關上門,將飯盒擱在床頭柜上,講:「你不在,最近隊里事情又多,領導死活不肯給批假,有個急事我要去處理一下,下班我就馬上過來。」頓了頓,又叮囑她:「那個老缺西要是再來騷擾你,你馬上打電話給我。」

宗瑛叫她不要擔心,吃了早飯,送她離開,等查房結束,宗瑛在走廊里來來回回地逛,最後穿著病服披了一件開衫下了樓。

迫切想抽煙時,身上一支煙也沒有,宗瑛又去戲劇學院和醫院之間的那個小店買煙。

老闆講:「blackdevil缺貨,你拿這個先應付著吧」,遂扔給她一包別的煙,暗藍包裝上,印了小小的一隻銀色和平鴿。

宗瑛借了火,站在櫃檯外抽煙。

接連抽了三根,最後一根快抽完時,老闆瞥一眼她的住院手環講:「你住院還抽這麼多,不太好啊。」

宗瑛聞言抬頭,天氣好得離奇,不熱不冷,年輕養眼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從校區里走出來,每個人都生機勃勃,她心中卻是難以言說的苦悶——

一心想要劃清界限,卻得來如此「關心」。

在他們眼裡,她只不過是一個盛放心臟的容器。

宗瑛沒有再抽,將餘下的煙收進口袋,回頭看一眼店內的掛鐘,剩下的都是無所事事的時間——

工作暫停,嚴曼的案子陷入停滯,手術要等,1937年的事情不用她插手,她徹頭徹尾成了一個閑人。

薛選青來得很晚,風塵僕僕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晚十點半,直奔病區瞥了眼宗瑛,見她在睡覺,陡鬆口氣,身體一軟,轉個身在走廊排椅里坐下來。

一身疲憊,一身味道,頭髮也油膩膩,但她累得不想起身去洗。

突然有人在她身邊坐下來,薛選青扭頭一看,正是盛清讓。

她轉回頭,看著空氣問:「從哪過來?」

盛清讓一身潮氣,顯然1937年還在下雨,他答:「公寓。」

一問一答,陷入沉默。

過好半天,薛選青突然坐正:「宗家那幫人急起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宗瑛心又善,萬一真簽了捐獻協議,搞不好那幫人還會串通醫生故意讓她手術失敗,一定要攔著宗瑛,等她醒了我要好好勸勸。」

盛清讓聽完,想了數秒,卻回道:「就算如此,或許也是沒有用。」

薛選青一愣,扭頭看他。

只見他從公文包里取出薄薄小小的一冊——白皮,上印國徽和出版社名稱,中間一行紅字「人體器官移植條例」。

「這是從宗小姐書櫃里找到的,如果這是現行條例,其中第八條——」盛清讓說著翻到那一頁,指出相關條例:「公民生前未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的,該公民死亡後,其配偶、成年子女、父母可以以書面形式共同表示同意捐獻該公民人體器官的意願。」

他手指重點划過「未表示不同意」,同時講:「這意味著,即便宗小姐沒有簽捐獻協議,但只要她沒有明確表示不同意,她的父親都有權利同意捐獻她的器官。」

說到這裡,他不自覺抿緊唇,臉部肌肉也愈僵硬。

薛選青一把奪過冊子,埋頭逐字讀過去,霍地一合往膝蓋上一拍:「只要她爸爸同意,不簽也要捐?這要被那個老缺西知道還得了?!」

「不過——」盛清讓開口接著往下講:「只要明確表示不同意,比如以書面形式拒絕,那麼誰也沒有權利捐獻、摘取器官。」

薛選青霍地起身,伸手就問盛清讓:「有紙筆沒有?等宗瑛醒了我馬上叫她寫。」

還不待盛清讓找出筆,她卻立刻轉念道:「還是不了,以我對宗瑛的了解,她不會肯寫的。我不用干涉她的意願,我只要讓那個老缺西一家斷了這個歹毒念頭。」

累了數日的薛選青此刻來了精神,她想這件事越快辦妥越好,也不同盛清讓多費口舌,只叮囑他「你好好陪宗瑛」便奔向電梯,匆匆忙忙出了醫院。

夜色茫茫,盛清讓在病房中守著沉睡的宗瑛,看向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聽到樓下間或響起的急救車聲,忽然覺得和平年代的人同樣經歷著各種各樣的「戰爭」,偌大都市是「舞台」也是「戰場」。

薛選青奔波忙碌一個晚上,終於在夜幕將撤前回了醫院。

她一口氣跑上來,同盛清讓遞去一份書面說明,心不靜氣不穩地問:「怎麼樣?是不是同宗瑛的字跡一模一樣?」

盛清讓怕吵醒熟睡的宗瑛,拿著說明起身走到門外。

這份說明充分表達了「本人不同意捐獻」的意願,每個字都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簽名更是像到極點。

薛選青明顯迫不及待了:「這說明反正就只是做給宗家那幫人看,讓他們現在斷了歹念,保證宗瑛的手術沒有貓膩。如果萬一手術最後真的、真的不順利——」她暗咬咬牙:「等真到了那一步,那麼一切還是遵從她自己的意願,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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