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宗慶霖滿腔怒火已到了口不擇言的地步,說話時手都發抖。

宗瑛扭頭看向躺在地上的手機,屏幕掙扎著亮了幾秒,最終一片漆黑。

她錯過了盛清讓的來電。

宗瑛抬頭,語聲仍努力剋制著:「好好講,有必要摔手機嗎?」

她出聲質問,宗慶霖氣愈急,抬手就朝她揮巴掌——

手掌尚未挨及頭髮絲,宗瑛驟然出手一把握住他手腕,幾乎拼盡全力抵抗這種不講道理的發泄,她盯緊對方,眸色中蓄起不滿,咬牙講:「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如果真的問心無愧,傳聞又有什麼可怕,何至於氣成這樣?」

她氣息轉急,面部肌肉紛紛繃緊,言辭中攻擊性陡增:「我媽媽的案子,既然你當年沒有費心去查證,只一口咬定她是自殺,那麼現在也不用你勞神——我要不要查,怎麼查,都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語盡氣促,宗瑛甩開他的手,徑直走向右手邊,彎腰撿起屏幕破碎的手機。

用力長按電源鍵,想讓它重新工作,但它毫無反應。

壞了的機器,愈發冷冰冰,宗瑛卻還是將它裝進口袋,快步下了台階往外走。

她一貫沉默容忍,小時候聽說媽媽意外去世都沒哭沒鬧,眼下的強硬態度和舉動是宗慶霖始料未及的,他吃驚之餘,更加生氣,轉身高聲勒令她:「你給我站住!」

宗瑛收住步子,在茫茫夜色中停頓了兩秒,最後也只稍稍側了頭,留下一句「你多保重」,腳步匆匆走出了大門。

先是股權之爭,後是造假醜聞,新希現在風雨飄搖,宗瑛能平心靜氣同他講這一聲保重,仁至義盡。

她拋光了手裡的股份,已和新希沒什麼瓜葛;和這個家鬧成這樣,以後可能也不會再有什麼交集。

迎面駛來的車坐滿回家的人,宗瑛卻孤身往外走。路燈敷衍地照亮前路,已經走過的路則一片晦暗。

走出來,就是一刀兩斷嗎?

宗瑛站在別墅區僻靜狹窄的小路上,一輛一輛歸家的車從她眼前駛過,遠處閃爍著萬家燈火,都跟她毫無關係。

她長嘆口氣,想打電話,手機壞了;想回公寓,別墅區卻不好打車。

一路往外走,走著走著渾身疲憊,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有飢餓與初秋晚風相伴。

宗瑛在路邊坐下來。

救護車烏拉烏拉地在主路上疾馳,對面的一排小店稀稀落落亮著燈,不遠處的廣場里有人在跳舞,三三兩兩的行人於夜色中散步,甚至有調皮小囡好奇打量她,仰頭問身邊長輩:「那個阿姨坐在地上好奇怪哦,是乞丐嗎?」、長輩就低斥:「小寧(小孩子)勿要亂講!」

坐了大概十幾分鐘,一輛計程車突然剎車在她面前停下來。

剛剛停穩,副駕車門就被推開,盛清讓急忙忙地下了車,俯身問她:「宗小姐,怎麼了?」

宗瑛抬頭看他,路燈仍然只能照亮他一半的臉,她卻能看出他滿臉的焦急與不安。

她突然平靜了很多,語聲也和緩:「怎麼找到我的?」

盛清讓拿出手機,語氣猶急:「我看你不在家,就打開它查看你的位置,但後來打電話給你,只聽到一兩聲爭執,電話就突然斷了,我擔心——」他講到這裡霍地頓住,復問道:「你怎麼樣?還好嗎?要不要緊?」

宗瑛其實不在乎他解釋的內容,但看他這樣不停地講話,令她覺得這個夜晚好像有了一點恰到好處的人情味,不再那麼茫然苦悶了。

她寬心地嘆口氣,素來寡淡的臉上浮起難得笑容,雖淺卻發自肺腑。

她由衷講:「我沒事,沒事了。」

盛清讓鬆口氣,她將手伸給他:「吃飯了嗎?去吃飯吧。」

盛清讓握拳又鬆開,抓緊對方的手拉她起來,應道:「好。」

兩人重新坐上計程車,駛向還在營業的飯店。

深夜裡,只有食物熱氣騰騰,對來客一視同仁。

宗瑛飯量極好,兩個人點了三人份的食物,最後吃得乾乾淨淨。

等到吃完,飯店也要打烊了。

身後燈牌接連滅掉,宗瑛站在門口等計程車,她理理思路,轉頭同盛清讓講:「我等會兒要去個地方,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擔心我。」

她的行蹤是個人隱私,本不好打探,盛清讓卻無法放心她深夜出門,猶豫片刻還是問:「要去哪裡?」

宗瑛抬頭看馬路斜對面的交通燈:「邢學義的家。」

「去翻查他的遺物?」

「對。」

宗瑛回得乾脆利落。

宗瑜媽媽在樓梯口打電話時說的那句「所有東西都已經搬到他公寓去了,你們自己處理掉」,她記得十分清楚。

這話意味著邢學義的遺物已經搬去了他的住處,且有人想儘快處理掉這些遺物。

哪怕是非法擅闖,宗瑛也必須儘快去一趟。

「我同你一起去。」

宗瑛扭頭看他:「你需要休息,盛先生。」

他伸手攔下一輛計程車,拉開後車門轉身同她道:「不,宗小姐,我不能讓你獨自冒險。」

宗瑛看他數秒,彎腰坐進車內,同時做了決定:「先回699號公寓,我要去取個東西。」

十五分鐘後,汽車在699公寓樓下停住,宗瑛下了車,隔著車窗對副駕上的盛情讓講:「在這裡等我,我上去一趟,馬上下來。」

言罷她快步進門上樓,盛清讓只見頂樓那扇窗戶迅速亮起又很快黑下去,一分鐘之後又見她換了身衣服從公寓大門出來,手裡多了一隻銀色勘驗箱和一把雨傘。

晚上的空氣愈潮濕,連續晴朗了數日的上海,可能要迎來一番降雨。

計程車在濕潤夜色里飛馳,兩個人穿越大半個城市去往邢學義家。

邢學義雖然身為上市公司核心部門的負責人,但平時除了葯研院就是家,很少外出應酬,連房子也買在郊區,隱約有些避世作風。

汽車行駛途中,宗瑛發現盛清讓一直在留意手機地圖上的行進軌跡。

她知道這個郊區在七十多年前的上海還是戰區,而現在距早六點只剩四五個小時,讓盛清讓再次落到戰區,那是萬萬不行的。

因此她開口向他保證:「一會兒我們儘早回市區,不要擔心。」

沒想盛清讓卻說:「不要緊。」他放下手機,續道:「如果來不及,我剛好可以有別的安排,宗小姐,你不要擔心我。」

別的安排?宗瑛不解。

他便解釋:「盛家機器廠已確定搬遷,各項計畫籌備也在進行,預計會與下一批工廠同遷。除經費、人員安排等事宜外,通行證也是亟需解決的問題。

「我們手中現有的租界及京滬警備司令部的通行證,沒法一路暢通,遇到駐軍就不管用了,因此想順利遷轉,需另向駐軍申領通行證。

「就算今天不來這裡,過兩天我還是要過來領通行證,今天這樣反而免去來時路險,所以請你放寬心。」

宗瑛理解的同時,也深深感受到內遷之路的麻煩與危險。

她不再多言,汽車也終於在一棟小別墅前停下來。

因為不再著急趕回去,宗瑛也沒叫計程車多停,付了車費,計程車即調轉車頭迅速駛離。

為避開監控,宗瑛撐起傘,盛清讓馬上領會,接過傘柄替她撐著,只見她迅速打開勘驗箱,蒙好口罩帶上手套,又聽她講:「只有門前一個監控,避開那個就可以。」

她說罷提箱走到門前,伸手輕輕上滑門鎖蓋,密碼鍵盤立刻顯露出來。

宗瑛從勘驗箱里取出刷子和碳米分罐,蹲在密碼盤前抬手耐心刷掃。

盛清讓手持電筒給她照明,另一隻手撐著傘躲避監控攝像頭,視線一直盯著密碼盤。

常按的四個數字從上到下依次顯現——

1,4,9,0.

宗瑛握著磁性刷的手,突然頓在了空中。

額顳處薄薄一層細汗,她整個人愣在密碼盤前,滿臉寫著意料之外的驚愕,還未及回神,只見盛清讓伸手去按了四個數字——

0,9,1,4.

電子密碼器獨有的解鎖聲順利響起,盛清讓和她對視了一眼。

0914,她母親去世的那一天。

都不需要排列組合一個個去試驗,就是0,9,1,4。

且從密碼盤上汗液油脂的分布來看,這個密碼很可能一次也沒有改過。

邢學義用這個密碼,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巧合。

「宗小姐?」盛清讓小心喚了她一聲。

宗瑛倏地收起滿心疑問,迅速清除密碼鍵盤上的碳米分,起身推開已經解鎖的大門。

單薄月光搶著進門,為他們探路。

宗瑛關上門,客廳里冷冷清清,頂高傢具少,甚至顯出空曠感來。手電筒燈掃過去,看得見空氣中浮塵涌動,近兩個月無人打理的家,很多地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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