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昨夜暫歇的雨水一大早捲土重來,上海的氣溫陡然落到二十攝氏度,空氣濕潤宜人,外出時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九點多,宗瑛出門去醫院——

她的藥片吃完了。

剛到門口,保安喊住她:「等下子,有個東西給你。」

宗瑛撐傘站在柵欄門前等,保安折回屋裡取了個紙盒出來,往她面前一遞:「昨天下午來了個快遞,你家裡沒人,打你電話也不通,東西就扔這了。」

外觀看不過是個普通紙盒,宗瑛伸手一接,頓時察覺到了分量。

她拿了盒子往外走,拆掉紙盒從裡面又取出一方木盒,沒什麼綴飾,卻顯然是個好物器。

打開木盒,軟絲絨里躺一隻信封,宗瑛指頭一捏,霍地開口倒出來一沓照片——

舊照,一共七張,每張皆是嚴曼與其他人的合照。

宗瑛抿唇蹙眉看完,到最後時發現一張卡片。

卡片上寫:「近日整理舊物,找出你母親舊照數張,不便獨佔,想來還是交由你保管為妥。如有閑暇,或能小敘。」字裡行間里透著一股老派作風,落款「呂謙明」,是那位近期大量增持新希股份的大股東。

宗瑛對他印象很淡了,只記得是位很和善的叔叔,新希元老,早期管理層之一,後來雖然離職單幹,但他實際控制的兩個公司卻一直持有新希股份,與新希保持著緊密的聯繫。

扳指頭算算,宗瑛和他已經好幾年沒見,現在突然聯繫多少有點出人意料,況且這快遞是昨天送來的,他掐著嚴曼祭日寄老照片來,又是什麼心思?

宗瑛一時不得解,將照片塞回信封,看了眼外盒上的寄件地址,在松江。

她將盒子放進包里,撐傘徑直走往醫院。

已經到門診高峰期,不論挂號還是收費都排了老長的隊,宗瑛索性打了個電話給盛秋實要一張處方,盛秋實讓她稍微等一等,宗瑛在大廳里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去藥店置辦急救藥品。

她預料盛清讓那裡的醫用品可能正處於緊缺狀態,抱著有備無患的心態,她買了整整一大包,從藥店出來時,盛秋實回撥電話來講:「葯幫你拿好了,你過來一下。」

宗瑛掛掉電話匆匆返回病區,上樓拿葯。

盛秋實將葯遞給她,又瞥一眼她手裡拎著的藥品袋,甚覺奇怪:「你買這麼多葯做什麼?」

宗瑛說:「寄給一個受資助的學生,他們那需要這些。」

盛秋實反正也看不清楚袋子里具體裝了些什麼,既然她這樣答,也就不再多問。

但他緊接著又關心起她的身體:「這兩天狀況怎麼樣?」

宗瑛點點頭回:「還可以。」

盛秋實打量她兩眼,確認氣色情緒都還不錯,便講:「既然來了,你要不要順道上去看一眼?宗瑜好像挺想見你的。」又因為擔心她會碰見宗瑜媽媽、父親或者大姑,他頓了頓特意補充道:「我剛從樓上下來,病房裡現在除了護工沒有別人。」

宗瑛低頭沉吟,她隱約惦記上次宗瑜講的那聲莫名的「對不起」,遂霍地抬首道:「我去看看。」

她言罷進了電梯,一路上行抵達特需病房,小心翼翼推開門,房間里便只有呼吸機的聲音,一個護工抱著一摞日用品走到她身後,問:「不進去呀?」

宗瑛被嚇一跳,斂神進屋。

護工認出她,壓低聲音講:「剛剛才吃了葯睡著的,你來得不巧啊。」

「沒事。」宗瑛說,「我就來看看。」

護工放下手裡的物品,開始收臟衣服臟床單,抱起來一抖落,一隻護身符便從裡邊掉下來。

她手裡抱著大把東西,垂眸瞅一眼地面,還沒看清,宗瑛已經俯身撿起了它。

宗瑛將護身符拿在手裡看了幾秒,便聽得她道:「幸好幸好,這要一起洗了會出大事情,說是邢女士昨天託人大老遠從峨眉山求來的,很靈的。」

峨眉山?的確很遠。

宗瑛想著將護身符遞過去,護工便仔細替宗瑜藏好。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本該生龍活虎,但這個詞顯然和宗瑜無關,他奄奄一息地躺著,臉色蒼白,心臟壁薄得像紙,命懸一線。

關於那場雨夜事故,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人能給出準確結論,大致判斷是——

邢學義的錯誤駕駛導致了事故發生。

而新希也只忙著擺平遇難者家屬及負面輿論,至於當天深夜邢學義為什麼帶宗瑜上路,為什麼在清醒狀態下他會出現那麼嚴重的駕駛失誤,無人在意。

外面淅瀝雨聲不止,室內呼吸機的輕細聲響緩慢有節律,宗瑛在某個瞬間突然覺得,宗瑜應該是知道原因的,可他上次為什麼隻字不提,只突兀講一聲「對不起」呢?

宗瑛正思索,電話進來了。

她接起電話,盛秋實講:「我剛剛在門口看到你大姑來了。」話到這裡,他就掛了電話。

提醒是他的事,走不走是宗瑛自己的選擇。

宗瑛本心裡不願和大姑有太多接觸,為免碰見再生爭執,她甚至是從樓梯下去的。

這陣雨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急診的救護車烏拉烏拉一直響,路上飄著各色雨傘,所有人都低著頭,行色匆匆。

宗瑛有點頭疼,只能回家休息。

叫來外賣又吃了葯,她一覺睡到傍晚。

醒來天色發青,尚留一絲光亮,宗瑛坐起來喝口水,打算抽一支煙,翻包時卻將早上的快遞盒也翻了出來。

她一邊抽煙一邊打量,寄件地址顯示是松江佘山腳下的一棟別墅,上面留了一串號碼。

宗瑛突然掐滅煙頭,照那個電話撥了過去。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男聲,宗瑛還沒自報家門,他卻已經先開口:「你好,宗小姐。」

宗瑛一愣,他接著講:「鄙人是呂先生的秘書,姓沈。」稍頓又問:「快遞已經查收了是嗎?」

短短几句話,透著一副滴水不漏的架勢。

宗瑛不擅和人打交道,尤其這種人精,她只能據實說:「是的,我已經收到了,不知道是否能夠約一下呂先生。」

「稍等。」他說完不過半分鐘,就給了宗瑛肯定的答覆:「今晚8點,在佘山別墅見面可以嗎?我去接你。」

他回覆得這樣快,宗瑛不禁猜測,難道呂謙明就在他旁邊?她迅速收回神,答:「不用,我自己去。」

知曉她母親舊事的人少之又少,呂謙明算是一個,加上他主動寄來照片,令宗瑛更想探一探。

她迅速收拾好出門,雨勢轉小,霧一樣飄著,汽車在道路上疾馳,車燈也暗昧不清。

因為吃了葯狀態很差,宗瑛只能打車去。

遇上晚高峰,略堵了一會兒,近五十分鐘後,計程車將她送到別墅門口。

她還沒下車,就看到有人撐傘走過來迎她,臉上是得體微笑:「宗小姐辛苦,今天有點涼。」

宗瑛從聲音認出他,是電話里那位沈秘書。

她不吭聲,沈秘書也識趣地不多話,徑直帶她進別墅。

這一片安靜幽雅,雨聲襯著更顯閑適,客廳似禪房,一枝南天竹斜進圓窗內,未紅透的果實在成片綠葉里透著鬱郁的冷,條桌上的線香還未燃盡,茶具旁的小壺裡正燒著水。

呂謙明從桌後軟墊上起身:「沒有想到這麼快可以見到你,坐。」

宗瑛很久不見他,發覺他竟然還是印象中的樣子,不免多了幾分親切:「呂叔叔。」

這時壺裡的水咕咚咕咚沸起,呂謙明將它從炭火上移開,問她:「喝茶嗎?」

宗瑛如實道:「不怎麼喝。」

他說:「小曼也不喝。」可他還是慢條斯理地淋了茶具,開始泡茶的那一套複雜流程。

宗瑛垂眸看著,聽他講:「照片收到了?」

「收到了。」宗瑛稍頓,「不過既然是合照,本來就該是各留一份,為什麼說不便留呢?」

「睹物傷心,留著只會勾起太多以前的事情。」呂謙明說著抬頭看她一眼,復垂首專註泡茶:「你媽媽走了,你邢叔叔也走了,新希初創那一撥人,走的走,散的散,再看照片多難受。」

他將茶水注入小杯,遞一盞給宗瑛:「對了,你邢叔叔的案子結了嗎?」

宗瑛拿起茶杯,應:「還沒有。具體進展我不是很清楚,我不負責這個案子。」

她回得很乾脆,呂謙明便沒什麼可追問,只說:「喝茶。」

宗瑛便飲盡了茶。

她思忖良久,一句話在腦海里盤桓多時,在擱下茶杯的剎那,終於講出口:「呂叔叔,你覺得我媽媽是自殺嗎?」

呂謙明手持茶壺,穩穩將茶水注入小杯,說:「我相信不是。」

宗瑛又問:「那天下午,你見過她嗎?」

呂謙明擱下茶壺,看她道:「見過,她說晚上要給你慶生。」

宗瑛的心驟然一緊:「是什麼時候見的面?她當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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