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薛選青聲情俱驚,櫃檯內的工作人員被駭了一下,她心想:就算是海又怎麼了?這個人何至於驚嚇成這個樣子?

「大概是吧。」工作人員深覺這種問題無關緊要,敷衍應付一聲,隨即轉向前來諮詢的其他旅客:「您好有什麼需要幫忙?」

那個上了年紀的旅客倒不著急問事情了,伸頭探一眼放在櫃檯上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正是浦東機場的衛星地圖,圖上標了一隻小紅點。

他皺眉指出工作人員的錯誤:「怎麼是填海建的呢?這個地方頂多算個灘涂,原來到處是爛泥和蘆葦,這種網上都能查得到的呀!」講完又多看兩眼薛選青和宗瑛:「你們是做歷史方面工作的?」

薛選青胡亂應完又連忙道謝,慶幸地大嘆一口氣:「還好不是海,不然萬一他不會游泳,那……」

她講完視線瞥向宗瑛,宗瑛的臉卻始終綳著,不曉得是在生氣還是擔心。

事關性命,薛選青這時氣焰驟消,倒畏手畏腳地怕了起來,也不再敢在宗瑛跟前胡亂講話。

就算不是海,灘涂和蘆葦盪也不是什麼好的著落點,盛清讓從灘涂地里爬出來費了好大的勁,最後弄得一身狼狽,隨身帶的公文包、宗瑛給的零食袋也都糊滿淤泥。

沒什麼要緊,能出來就好,比這個更惡劣的著落他也經歷過,每天面臨不確定的時空轉換,只能主動適應各種突然。

晨六點,天際明亮,空氣潮濕,隱約浮著硝煙味。因是戰時,原本一早便會出海的漁民們現在全沒了蹤跡,如今視線所及,只有大片飄蕩的蘆葦及國軍的防禦工事,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盛清讓大致辨了方向,打算先尋個地方避一避。只要熬到晚上十點回2015年的浦東,他就能從這裡徹底脫身。

這計畫原本沒什麼問題,他手裡有整袋的食物,哪怕待上幾天都不會餓死,何況他只需待一個白天。

可惜計畫很快就被疾馳而來的汽車聲破壞了。

巡防的第八集 團軍士兵發現了盛清讓,立即停了車。

這地方已經封鎖,盛清讓出現得怪異突兀,還不待他解釋,兩個士兵跳下車,不由分說就將他給抓了。

盛清讓一句話也說不了,但凡他流露出一點想開口的意圖,黑洞洞的槍口就會頂上來。

車子一路飛馳,最後抵達營地,盛清讓被拽下車。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將他移交上去,迎面就碰上盛清和,雙腿一攏,立正行軍禮:「報告營長!抓到一名可疑人物!懷疑是敵軍間諜!」

「讓開。」

「是!」

盛清和站在原地看過去,先是看到一個渾身淤泥的人,隨後才認出那張臉。

雖然驚訝,但老四卻不會往臉上寫,只打量他幾眼,打趣笑道:「三哥哥,前前後後都封鎖了,你怎麼掉到這裡來了,你是空降的嗎?」

這問題叫盛清讓也沒法回答,他只能說:「這件事說來話長,但我有合法身份,不是敵軍間諜,你們無權扣押。」

老四當然信他不是間諜,但現在誰有空送他出去?再說送出去也不安全。

老四有心叫盛清讓吃癟,就想看他沒轍的樣子,因此故意使壞地講:「三哥,哪裡都有規矩,我們這裡的規矩是一切要等調查完才能下結論。」說完轉向旁邊兩個人:「把他看起來。」

那兩個士兵也懵了,營長一口一個三哥哥喊著,這會兒又叫他們把這個人關起來,到底是說反話還是真要關?

「愣著幹嘛,執行命令。」

「是!」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

枉盛清讓出具各種身份證明與通行證,對方就是不回應,只全心全意執行看守任務。

外面傳來炮擊聲,先是零零散散,逐漸變得密集,彷彿就在頭頂,好像隨時會有炮彈掉下來。

盛清讓抬手看錶,才剛剛早九點。

越是這樣的景況,時間越是難熬,手錶指針慢得像隨時要停下來。

忍著這樣的聲音熬過上午,中午歇了一陣,下午炮聲又囂張起來,空氣里的硝煙味更重了。

盛清讓連日缺覺,此時被炮聲震得耳鳴,意志已瀕於崩塌邊緣,他毫不懷疑如果這樣睡過去,到晚十點,他會無知無覺地當著守衛的面直接消失。

外面天漸漸黑了,飛機轟鳴聲、震耳欲聾的炮聲也終於消停,一天的防守,看來終於結束了。

室內只點了一盞煤油燈,柔柔弱弱地亮著,外面朦朦朧朧裹了一層光圈,是暴風雨過後短暫的平和。

突然有人闖進來,看守的士兵迅速立正敬禮:「報告營長!一切正常!」

盛清讓聞聲抬頭,只見老四拎了一桶水走進來,肩上還搭了兩件衣服。

老四步子突然一頓,放下水桶,衣服往行軍床上一扔,黯光里的一張臉藏了疲憊。

他問那士兵:「查問得怎麼樣了?」

士兵倏地拎起盛清讓的公文包和零食袋,中氣十足地答道:「未發現可疑物品,只查到幾本證件,有公共租界工部局的、遷移委員會的,還有京滬警備司令部的通行證!」

他答到這裡便意識到肯定抓錯人了,但長官要求如實回答,那麼只能承認錯誤。

老四問:「是不是日本間諜?」

士兵斬釘截鐵答道:「不是!」

老四說:「出去!」

士兵二話不說出了門,室內便只剩老四和盛清讓。

老四一身的硝煙塵灰味,盛清讓則是一身的淤泥——已經幹了。

老四瞅他兩眼,突然低頭點起一支粗糙的捲煙,狠吸一口,眯了眼復抬頭,嗓音被疲倦纏裹:「沒事跑浦東幹什麼,難不成浦東也有廠子要遷?」

盛清讓答:「是為別的事情,暫不便透露。」

老四對他們遷廠的事沒多大興趣,更無好感,吐出一團煙霧講:「左右不過是那些事情,明面上講得好聽,最後能遷走只有大廠,小廠該亡還是亡,據說國府還搞了個『救國公債』的名頭低價收購小廠,說白了不過是趁火打劫。你四處奔波也該知道,現在車站和碼頭都是重點轟炸對象,加上封鎖,整個上海,能救出來十來家工廠了不得了。」他彈落煙灰,皺眉給出自己的觀點:「杯水車薪而已。」

盛清讓抬頭回道:「你的意思是沒有遷的必要,可上海能守住嗎?」

老四臉上顯出幾分焦躁來,他忽然下意識往外看一眼,可門是關著的,只隱約傳來收拾殘局的聲音。

上海能守住嗎?老四不吭聲。

他抬腳踢踢水桶,抬頜指指行軍床上的衣服,言簡意賅道:「洗洗換了。」

盛清讓沒動作,老四就不耐煩地乜他一眼:「怎麼,還要我幫你洗?你這個樣子出去,一看就是可疑人物,不想惹麻煩就趕緊換。」

他扔掉煙頭踩滅,緊接著又點燃一支。

老四這種軍營里混久了的人,基本沒什麼隱私概念,大男人還面對面洗澡呢,同處一室換個衣服不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盛清讓俯身掬水洗了臉,慢條斯理地解襯衫扣,老四別過臉,猛吸一口煙。

「文人就是事多扭捏。」他評價完,扯了一條毛巾走過去往桶里一丟,又撿起盛清讓剛剛換下來的襯衫對光瞅了一眼,不屑地說:「一看就很貴。」瞄一眼商標說:「還是洋貨。」

老四不是讀書料子,和盛清讓又差不多年紀,以前功課做得差了,家裡便總要說「你連那個私生子都比不上」,他煩透了家裡那種凡事都比較的勢利風氣,因此他討厭家裡,也討厭寄養在大伯家的盛清讓——會讀書了不起嗎?會扛槍嗎?會拆地雷嗎?能上前線嗎?

想到這裡,他扔下襯衫,走兩步,咬著煙頭俯身撿起盛清讓的零食袋。

半透明的塑料袋,上面印著一個陌生商標。

老四毫不客氣地打開來翻了翻,裡面充斥著各色包裝袋,有洋文也有莫名其妙簡化的漢字,一看就是異端。但他不在乎也不想深究,徑直拿了一袋薯片撕開,一股番茄烤土豆的味道就撲鼻而來。

盛清讓回頭看他一眼,未加阻攔,隨他吃。

老四咔嚓咔嚓吃著無比薄脆的薯片,又拆開一隻鯪魚罐頭,問了一連串:「哪裡搞來的?同你那個宗小姐有沒有關係?她離開上海沒有?」

盛清讓背對著他穿好卡其長袖衫,身形頓了頓,答:「離開了。」

飢腸轆轆的老四迅速吃完薯片,將這種新奇的包裝袋揉皺。

真走了?他想起那個半明半昧的清晨,天際線一片灰藍,那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朝他走來,襯衣血跡斑斑,抱著嬰兒的手細長有力,看起來有一種獨特的堅定與勇敢。

他發覺自己想多了,自嘲般笑了下,又撕開一袋蘇打餅乾,往嘴裡塞了兩塊,倏地起身道:「換好沒有?換好走了。」

盛清讓低頭看一眼手錶,時間指向晚8點,距他回到宗瑛的時代還剩兩個小時。

現在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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